第602章 衣冠世族(第2頁)
他思來想去,給了吏員一個眼神,那吏員便招過三管事,附耳問道:“你事前沒有交代好嗎?”
“唉。”三管事也是苦了臉,“主家好心好意給這賤婢一條好出路,誰想到他會在縣堂上發瘋。”
“那你和他說。”
“是。”
三管事於是沒好氣地湊近硯方,低聲道:“我知你個賤貨腚癢了,但若想跟著吉郎君,最好老實承認你是賤民。”
那邊,杜五郎聽不到這些人在嘀嘀咕咕什麼,不由向崔洞問道:“怎麼了?”
崔洞苦笑一下,道:“吉兄隨我來吧。”
兩人遂出了廨房,走到一旁。
“到底怎麼回事?”
崔洞道:“買賣、轉贈奴婢,需要奴婢親口確認自己為賤民,以防止掠良為賤。”
“我知道。”杜五郎道:“硯方不是賤籍嗎?”
崔洞踟躇了會,才道:“硯方家裡是因為活不下去了,說是那年他們身無分文,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硯方差點要餓死。崔家救濟他們,給了他們田地,他們就請求管事,希望入賤籍給崔家做事。這也是崔家的規矩,只用榮辱與共的自己人。但……唐律嚴禁賣良為賤,掠買良人為奴婢者,絞。”
“所以,此事本就是犯法的。”杜五郎道:“那硯方一家由良入賤,是怎麼辦的文書?”
崔洞嘆道:“吉兄也是高門大戶,難道真不知嗎?世間有幾個官真依著《唐律》辦事?”
杜五郎無言以對。
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善良。
杜家收留薛白時沒有訂立契書,而是類似僱傭,那時杜五郎還小,待薛白像朋友一樣。但,若不是恰好出了柳勣案呢?
若無柳勣案,時長日久,杜家眼見薛白是一個出逃的官奴,於是打點一二,到官署、市署辦了過賤文書,也就世世代代把人變成杜家的奴婢了。
京兆杜氏,其實與旁的高門大戶沒什麼區別,只是過是杜有鄰是庶支,那幾年作為東宮黨羽,正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做人的時候罷了。
崔洞拍了拍杜五郎的肩,嘆息道:“所以啊,我不喜歡這些仕途經濟之事。吉兄與我是一樣的人,我們見不得人受苦,不會有大出息的,一起當閒雲野鶴吧。”
杜五郎也是嘆息一聲,不知道怎麼辦。
他知薛白現在想廢除奴隸制,崔家對硯方家的所作所為就是一個典型。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包括他杜家的所有近親。
現在,難道他該先不約束親族,反而治崔洞的罪不成?
崔洞與他說這些,完全是出於信任。
~~官廨中,宗涵撫著長鬚,目光淡淡地看著硯方。
這個縣主簿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卻給這個書僮帶來了無比大的壓力。
三管事則在硯方耳邊又狠狠威脅了幾句。
“你可想清楚了再答,唐律嚴禁良民入賤,良人為奴婢者,絞!”
硯方嘴唇有些發白,轉過頭,看向門外,見到崔洞與那位吉郎君正勾肩搭背地說著話,很親近的樣子。
他愈發不安起來。
“依律,轉贈奴婢需要你親口確認,以防掠良為賤。”宗涵再次開口,道:“硯方,問你,你是否賤人?”
硯方知道,只有承認自己是奴婢,才能被轉贈給吉郎君,然後,吉郎君會幫助自己科舉仕途,改變這世世代代為奴為婢的命運。
若換成另一個回答,那便是在向官府舉報崔家掠買良人,這是把主家得罪死了,官府不可能動崔家一根汗毛,崔家卻是隨便伸出一個指頭就能把自己摁死。
他舔了舔嘴唇,準備回答。
可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阿爺那畏畏縮縮的模樣。
或許他阿爺也曾在當年卑恭屈膝地在此跪下來,現在,自己要步阿爺的後塵了……不然怎麼辦呢?
出身就決定命運,怎麼改變?靠讀書改變?
“硯方,你是否賤人?”
“回縣官,奴婢是賤人。”
那邊,杜五郎與崔洞走了過來。宗涵稍瞥了他們一眼,公事公辦地繼續問話。
“你確定沒有被掠良為賤,你本是賤人,世代為崔氏所有,對吧?”
“是。”
“如此,縣署核驗完畢,認定私契合法後。”宗涵從案頭拿起市券的申請書,提筆在上面寫上官署核實的情況,然後拿起官印,哈了一口氣。
這印蓋上去,硯方就歸“吉績”所有了。
“郎君,奴婢不想走!”
硯方忽然開了口,轉向崔洞,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求郎君不要把奴婢送給吉郎君,奴婢只想待在崔家。”
“你這是為何?”崔洞疑惑道,“我知道你好讀書,且是為了功名仕途。雖如此功利我極不認同,但吉兄既願幫你,便是你的造化,我可成全此事。”
“我不想離開崔家。”硯方淚流不止,道:“懇請郎君留我下來!”
杜五郎站在一旁,看著這個書僮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忽想到了他以前的書僮端硯。
天寶五載,端硯被打死之前還在喊著:“放了五郎!”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端硯與自己主僕情深,可在此時,他忽然明白過來,端硯那麼做,也只是因為被賤奴這個身份綁住了。
不是吉溫的兒子用繩子綁住了端硯,而是殘酷森嚴的等級,一個書僮保護不了主子,只有死。
而他呢?十餘年,還故作善良,覺得彼此義氣深重。試想,端硯若是良人,真願意為別人舍掉性命嗎?杜五郎原本想著今日自己會再有一個名叫硯方的書僮,彌補過去的遺憾。可現在,他突然覺得此事索然無味。
“罷了,崔洞,他既然不願,你就不要把他送給我了。”
崔洞道:“硯方,你可想好了?跟著我從弟,還是要跟著吉兄?”
他就差直說了,崔涇不是個好主人,讓硯方做選擇。
硯方卻毫不猶豫道:“小人不想離開崔家!”
於是,寫好的契書又被作廢,三管事向縣署賠笑不已,將人重新帶走。
宗涵看著他們的背影,冷笑一聲,自語道:“跟我這鬧著玩呢。”
“就是,一個奴婢也能浪費貴人們這麼多的時間。”吏員道。
“你懂什麼。”宗涵拿起邸報看了一眼,手一彈,喃喃道:“這就像朝廷的新政,鬧著玩一樣。”
~~“硯方,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出了縣署,杜五郎找了個機會,拍著硯方的肩低聲道:“你是不願在市券上承認自己是賤籍,對吧?你家本是良人,你想以這個身份參加科舉,放心吧,我會幫你。”
“吉郎君誤會了,奴婢不想再參加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