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60 章 等這場雪結束(第2頁)

 祁糾獨居過很長時間,什麼事都能自己做,不舒服了會吃藥,如果他覺得這具身體有必要休息,那就會提前躺到床上。

 之所以偶爾看起來像是需要照顧……大概是因為狼崽子在身邊。

 每回能幫上忙,狼崽子拱在他懷裡,熱乎乎地晃尾巴,抱起來就很舒服。

 祁糾喜歡這樣的時候,他也承認,有時候狼崽子在身邊,他會相對不那麼嚴格地掌控身體。

 昨晚應時肆問他的問題,祁糾暫時沒有想出答案,但不論怎麼說,兩個人的確比一個人舒服。

 就比如現在,祁糾的確也在一邊調整身體狀況,一邊期待。

 期待一隻打獵回來的狼崽子威風凜凜回家。

 ……

 應時肆一路飛跑回來。

 他不光買了蜂蜜跟便籤紙,還買了春聯跟窗花,買了新年的掛曆,買了一看就精神的臘梅枝。

 要不是手上的東西太多,應時肆甚至還想買一串冰糖葫蘆,告訴祁糾這就是兩個人味覺調和的極限了——冰糖葫蘆之所以好吃,是因為它有糖。

 不能光吃冰葫蘆。

 外頭的雪已經開始下,寒風呼嘯,狼崽子一路精精神神跑回家,臉凍得通紅,眼睛黑亮。

 這種惡劣天氣,能讓“一路往家跑”這個行為的幸福指數,飆升到難以想象的程度。

 應時肆被這種幸福衝得暈暈乎乎,因為臉被人認出來兩次,一點都沒煩躁,甚至還配合著齜牙合了影。

 “回家,急著回家。”應時肆沒過腦子,被問急著幹什麼去,脫口就胡說,“早飯還沒做呢。”

 這話說完他就後悔——但癮都過了,嘴上痛快痛快又怎麼了。

 反正他自己說、自己聽,說完就忘了。

 反正今天是第二天,他等第三天過完,再繼續保持警惕也來得及。

 應時肆一口氣跑到家才罷休,利落地脫羽絨服、換鞋,去浴室烤沒了身上的寒氣,才跑回祁糾的輪椅旁邊。

 一進這個範圍,狼崽子就立刻剎車,變得輕手輕腳,蹲下來抬頭:“睡得怎麼樣?”

 祁糾笑了笑,把手蓋在他凍紅的耳朵上:“很好。”

 應時肆忍不住揚了下嘴角,別開臉勉強繃住了,舒舒服服被祁糾焐耳朵,琢磨自己這算不算是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也沒什麼不好。應時肆心想,他可以只記得這幾天。

 這念頭其實相當危險……應時肆察覺到,他是真的在考慮,能不能留下,等到這人露出真面目那天為止。

 這種覺察像是盆冰水,澆在樂淘淘的暈頭轉向上。

 應時肆不理它。

 哪怕這種陰森森的寒意,高興的時候忽略得多徹底,靜下來找上門就多磨人……那也是靜下來以後的事。

 應時肆暫時不想理它,輕輕抱了一下祁糾,溫聲說:“蜂蜜給你,我去煮麵。”

 應時肆沒吃過蜂蜜,不知道是什麼味,但祁糾既然要,他就挑了最好的。

 應時肆洗過了手,幫他把蜂蜜蓋子打開,把洗好的凍山楂也拿過來,囑咐祁糾:“千萬別吃多了。”

 他今天是打算給祁糾做一大碗陽春麵的。

 應時肆甚至買了條圍裙,很像模像樣地系在身上。

 他帶著昨天買好的調料食材去廚房,起鍋燒水,跳得激烈的心臟才漸漸緩下來。

 應時肆撐著灶臺,看鍋裡的水慢慢由冷變溫、咕嘟著沸騰,不自覺地走神,想如果自己是在這鍋裡。

 如果他是在這鍋裡,什麼時候跳出來最合適……什麼時候還能跳得動,不會不知不覺被燙熟。

 應時肆把面放下去燙,邊點冷水邊忍不住想,要是煮熟了會怎麼樣。

 煮熟了是不是就能變成陽春麵。

 應時肆被自己逗樂了,搖了搖頭,專心煮麵,炸蔥油、點高湯,弄好熱騰騰的兩碗麵,一起端出廚房。

 祁糾正在搗山楂,聽見響動就抬頭,轉動輪椅過去。

 今天的壞金主沒穿襯衫西裝,雖然依舊是一絲不苟扣到頂的家居服,但寬鬆柔和……很襯外面的天氣。

 外面的天氣有多陰沉,家裡就有多暖和,應時肆放下手裡的碗,快步過去幫他推輪椅,忍不住好奇:“是什麼?”

 “凍山楂泥。”祁糾說,“加了蜂蜜的,給你嚐嚐。”

 狼崽子的臉還沒轉苦,就被白瓷小勺往唇上碰了碰,熟練從容地向裡一送。

 應時肆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原本以為準保要酸上天,卻沒想到遠比想象裡好吃——山楂搗得細膩瑩潤,原來蜂蜜是這個味道,沁甜清香,跟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處。

 “吃著玩兒。”祁糾笑了笑,把那個白瓷小碗給他,“閒著也是閒著。”

 這本話的人語氣輕緩,窗外雪虐風饕,浴室裡的燈暖洋洋照出來,隔絕陰雲密佈壓下來的冷意。

 這種時候,這話就叫人舒服到不行,只想一整天懶洋洋躺著什麼都不幹。

 應時肆把那一小碗山楂泥接過來,攥著小勺子吃了兩口,又忍不住抬頭,看吃陽春麵的祁糾。

 這人好好吃點東西是真不容易,好像不僅僅是沒胃口,多半是這破天氣折騰得,身上也不算很舒服。

 但即使這樣,祁糾也仍舊吃得很認真。

 吃麵、喝湯,這麼簡簡單單的事,骨節分明的手持筷拿勺,總有種應時肆學不會的有條不紊。

 祁糾吃下一筷子面,喝了兩口湯,看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狼崽子,有些好奇:“想什麼?”

 應時肆回過神,抹了把臉,把自己那碗麵端過來,大口吃面大口喝湯。

 想……糟糕了。

 他可能要被煮熟了。

 應時肆扯了扯嘴角,他忽然想哭,是不是不該幸福的人偷來了幸福就會這樣,越高興越難過。

 要不還是現在開始折磨他算了……不然的話,他總管不住自己的念頭。

 他想給這個自己一個人住空別墅的怪傢伙煮很多碗麵。

 他想陪著祁糾,這人看起來該再有個人一起生活,一個就夠。

 “狼崽子。”祁糾說。

 應時肆愣了愣,隨即意識到這是在叫自己,他下意識抬頭,迎上祁糾眼睛裡的柔和溫度。

 ……這人在“閃回”。

 應時肆莫名就是知道,觸發點可能是天氣,可能是窗外的風聲,可能是別的什麼……不論是什麼。

 祁糾看起來非常正常,神色正常語氣正常,身體很平靜,但應時肆就是知道。

 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應時肆就覺得,祁糾在等自己回去抱他。

 也不是必須等到,等不到也沒關係。

 但等到了就很高興。

 應時肆忍不住想,他和祁糾一定不止認識了一輩子,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認識這個人,就跟上了這個人。

 應時肆控制不住地扔下筷子,跑去祁糾的輪椅前,把這個人抱住,他抬頭想要說話,卻不由一怔。

 隔著家居服的柔軟布料,他察覺到隆起的硬痕,生硬燙澀地硌著,叫人心驚肉跳。

 應時肆屏著呼吸,想去摸一摸,卻被祁糾攔住。

 “特別難受。”輪椅裡的人攏著他,低下頭輕聲說,“是不是?這樣也不解決問題。”

 應時肆現在不想談這個,他囫圇搖頭:“先生,您說了,要好好對我三天。”

 祁糾溫聲說:“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會喜怒無常,朝令夕改。”

 應時肆想說的話全被這句話堵住。

 他開始惱恨自己嘴笨,喉嚨動了幾次,都說不出更合適的話。

 祁糾笑了笑:“別慌,又不一定往少了改。”

 “我好好對你,到這場雪結束。”祁糾說,“我會一直裝好人。”

 “等這場雪結束。”祁糾把一張車票給他,“就走吧。”

 應時肆在這句話裡變得不會動。

 他攥著祁糾的衣角,指節僵硬,泛出隱隱青白。

 “我會請護工,會好好生活,吃飯睡覺。”

 祁糾說:“出去玩玩,闖一闖……等想回來,再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qwq發紅包!!

 應時肆這一宿,其實既沒怎麼去客廳,也沒怎麼睡。

 火車上搖晃的記憶清晰過了頭。

 應時肆幾乎沒坐過火車,除了被從長大的地方帶出來,也沒怎麼出過遠門。

 坐在火車上的時候,身邊全是人,應時肆看誰都警惕,都像不懷好心。

 他緊緊抱著那個大編織袋,蜷在座位裡看外面的夜色,只覺得這條路長得走不完。

 應時肆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跑下車的,只記得到了第二個站臺,燈光刺眼地湧進“就要出省了”。

 有人說“下一站長得很”,又有人說“這下走遠嘍”。

 應時肆盼著走遠,他因為這個消息雀躍,又因為這個消息難過。羽絨服暖洋洋裹著他,應時肆愣了一會兒,扒拉開編織袋,盯著那袋紅彤彤的山楂看。

 這一站停靠的時間不短,有人下去抽菸,站臺上燈火通明,煙霧繚繞,人們高聲交談,車內外都很熱鬧。

 應時肆什麼也聽不見,盯著祁糾的紅山楂。

 他想不通這東西有什麼好吃,火車車廂裡暖和,山楂沒那麼硬了,好像比剛才更紅更鮮亮。

 應時肆遲疑半天,拿一個在袖子上蹭一蹭,放進嘴裡一咬,眼淚就被酸得飈出來。

 難吃、難吃,這才叫難吃。

 祁糾沒吃過好的,一定是沒吃過好的。

 怎麼會有人想吃這東西,又覺得潤喉糖難吃?

 幸好他買了灶糖,可惜火車非得今晚開,不是他非要走,火車非得今晚開,可惜有些人吃不著了……

 應時肆用力嚥下山楂,掰了一大塊灶糖,塞進嘴裡嚼,頭昏腦漲地這麼想了一會兒,聽見哨子聲。

 這是列車員提醒要關車門的聲音。

 應時肆還在嚼灶糖、還在被酸得掉眼淚……他不知道這一會兒自己在想什麼,回過神就已經拽著裝滿了灶糖、山楂、陽春麵的編織袋,踉蹌著坐在站臺上。

 火車轟鳴著跑遠,應時肆盯著跑遠的火車,覺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還不輕。

 他扭頭往回跑,怕凍山楂化了味不對,跑出火車站就掰了好幾根冰溜子,塞進塑料袋裡。

 回來這一路,應時肆來不及細想。回到別墅,摸去樓上找祁糾,一樣來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進浴室洗乾淨,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蜷在沙發裡,應時肆才被火車緩慢的搖晃佔據。

 他逐漸後知後覺地,一點一點意識到,火車上那種吞噬他的感受是什麼。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愛吃凍山楂還荒唐。

 他在想一個待了一天,空蕩蕩連人氣都沒有的,樣板房一樣的破別墅。

 應時肆當初被帶走,離開出生那個地方,走得頭都沒回——活了十九年頭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臺輪椅。

 一隻狼崽子蜷在沙發裡,藏在羽絨服底下,花了幾個小時,慢慢想明白這件事。

 他能睡著的地方,是祁糾的輪椅旁邊。

 ……

 祁糾正在給灶糖們分類。

 被摔碎的撿出來,用來當日常零食,給應時肆解悶。

 還算完好的留下,用來在過年的時候擺盤。

 系統正在偷吃龍鬚酥,察覺到動靜,就提醒祁糾:“你家狼崽子又來了……帶著枕頭。”

 祁糾聽見了,抬起頭,放下手裡正在疊的糖紙。

 這具身體對聲音很敏感,這是創傷後過度警覺中的一種——當人潛意識裡認為,沒能避免危險的原因是“不夠警惕”的時候,就會不受控地長期維持這種警惕。

 應時肆所固執保持的狀態,其實也和這種道理類似,只是沒這麼失控。

 畢竟狼崽子沒進門……只是帶著枕頭,拎著羽絨服,悶不吭聲地準備在走廊裡打地鋪。

 系統:“……”

 這是幢別墅啊。

 這日子是怎麼過成這樣的?

 祁糾也開始反思,他原本對居住條件沒有要求,但狼崽子這回脾氣犟得很,的確該做出些適應性調整:“把隔壁收拾出來?”

 別墅的二樓做了適病化改造,他這間臥室有不少醫療設備,隔壁其實是陪護房,方便來照顧病人的護工暫住。

 祁糾沒請護工,一來是實在不習慣,二來也是這具身體的狀況他們畢竟有數。

 緩衝區有身體數值的實時監控,條目類別相當清晰具體,祁糾自己就隨時能調整,按情況及時給藥就行了。

 這具身體差歸差,祁糾一個人其實能照顧妥當。

 就算應時肆今晚不跑回來,也不要緊。

 把他放在這兒一個人待兩個小時,等閃回發作差不多過去,也就好了。

 系統給“收拾隔壁房間”投贊成票,順便開賭局:“等你家狼崽子養熟了,會因為這段發言咬你幾口?”

 祁糾笑了笑,扔了兩個骰子進數據轉盤,操控輪椅過去,抬手開門。

 應時肆剛裹著羽絨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沒好好擦頭髮,一腦袋短髮亂糟糟豎著,整個人僵在門外。

 應時肆越緊張越沒表情,人都不會動了,臉上還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發盯著祁糾。

 弓著後背,肩膀繃緊,是個異常警惕提防的架勢。

 “今晚請假。”祁糾溫聲說,“來。”

 應時肆仍緊盯著他,皺了皺眉,低聲重複:“……請假?”

 祁糾點了點頭,撐著門框,轉過輪椅,換了種更明確的說法。

 他說:“過來,讓我抱抱你。”

 ……

 應時肆因為這句話僵住。

 他還是沒聽懂什麼叫“請假”。

 他猜祁糾是說今晚他們請假不冷戰、不互相提防了。

 祁糾暫時不當壞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備……可這也太離譜了。

 太離譜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這是什麼手段,是為了麻痺他的意志,還是放鬆他的警惕……

 應時肆發現身體遠比意志誠實。

 他明明還在想這些,可看見輪椅裡的人朝他張開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點一點挪過去,伏進那個懷抱裡。

 他伏在祁糾腿上,不敢用力,輕輕碰那條空著的褲管,察覺到頸後有陌生的溫柔撫觸。

 祁糾身上有很淡的藥水味道。

 應時肆不喜歡這種味道,他皺緊了眉抬起頭,攏在頸後的手就攬實,安慰地輕輕揉他後腦。

 祁糾低頭看他,神情很認真,琥珀色的眼睛裡清晰映著他的影子。

 應時肆沒法挪開視線,胸口開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這個,“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啞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錯:“我能跑的,我差點就跑了。”

 祁糾摸了摸他的耳廓,輕聲說:“我知道。”

 應時肆閉緊了眼睛,心想祁糾根本就不知道。祁糾差一點就吃不著灶糖、吃不著山楂、吃不著陽春麵了。

 這人自己住這個破別墅,肯定不會自己找好吃的,不會自己想辦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藥、弄一堆營養劑。

 這麼有錢的大老闆,不會花錢不會享受,掙錢幹什麼?就存著?

 應時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糾背後,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著呼吸按了幾下,就聽見輪椅裡的人滯住呼吸。

 “不舒服。”應時肆輕聲問,“腰痠是不是?”

 他同意祁糾的意見,半夜請假,夜裡他們不較勁……這人要真在這時候都騙他,他認了。

 應時肆很少會想到“認了”這個念頭,他長到快二十歲,從沒認過什麼事,從沒信過有什麼逃不脫的命。

 這是頭一遭。

 應時肆跪在輪椅前頭,身體前傾,環抱著祁糾。

 輪椅裡的人彎下肩背,靠著他,額髮靜靜垂下來。

 “一點點。”祁糾說,“還好。”

 應時肆不信他,空著的手小心撥開這人額前的碎髮,擦拭祁糾額上泛出的冷汗:“怎麼還不睡,在忙什麼?”

 祁糾想了想:“睡不著。”

 應時肆有些愣怔:“怎麼會睡不著?”

 ——他原本想問“怎麼也會睡不著”,因為應時肆也睡不著,翻來覆去都是,所以才會帶著枕頭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