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26章 化雪時(下)(第2頁)
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晁樸一手捧拂塵,雙指捻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製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後,喟然長嘆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後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於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無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緊隨其後,一樣是悉數戰死,無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親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鎮壓書院。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晁樸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聖一脈。
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聖一脈頂樑柱一般的存在。
晁樸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言該活的時候,不活。”
晁樸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樸,有我們亞聖一脈,替先生解釋。”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樸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係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麼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如果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隻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後患無窮。”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言‘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心本善,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這並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聳聽,只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讚歎道:“難怪繡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託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於既倒,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也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願為補天匠。”
晁樸點點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麼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捨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願不願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遊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哪怕置身於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傢伙,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聖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後,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後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晁樸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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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闢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築城,並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於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
這將是飛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後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
一位遠遊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昇城的客人。
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於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遊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意外,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漿糊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後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後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
然後他才一路御劍,往飛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藉那三年與左右前輩並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於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遊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並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隻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併毀於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於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後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於痴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後,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於如今飛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湧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