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淨琉璃之國(二十二)
第54章淨琉璃之國(二十二)
翌日,孔宴秋尚且睡著。
他昨天晚上大哭一通,傷神太過,薄薄的眼皮此刻還紅腫著,巫曦已經先他一步醒來,睜開了眼睛。
他支起胳膊,觀察了下熟睡中的孔雀,隨即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赤著腳跑出寢殿。
“有人嗎?”巫曦推開大門,把頭轉向兩邊,“你們好,有人嗎?”
聽見他的聲音,角落裡,幾名年輕的侍從猶豫一番,慢慢地走了出來。
他們裸露上身,手臂生著各色鳥羽,下半身也是鳥的爪子,腰間倒是圍著披散的各色布裙。侍從們怯生生地圍攏上前,將好奇打量的眼神藏在躲閃的睫毛後面。
“我是巫曦!”巫曦直截了當地說,“關於孔宴秋的宮殿,我需要改換毛毯的顏色,還要顏色鮮亮的清漆,嗯……上面垂下來的那些紗也要換掉,還有就是,裡頭的桌椅、珍寶櫃、多寶閣、燈屏、床屏、香爐、衣架、鏡臺、清供……”
他不像個初來乍到的客人,更像是在這裡住了很久的主人,掰著手指,一口氣數了一大串出來:“全部都要換。我不要顏色沉悶,樣式老氣的,如果實在找不著合適的,那你們就幫忙拿木材和鑿刀來吧!我們可以自己做的。”
侍從們全驚住了,不願思考他說的“我們”究竟指的是誰。
良久,一個侍從顫巍巍地說:“可是當時的陳設,都是由諸位大人一手設計……”
他口中的“諸位大人”,自然指的是類似蠱雕,酸與,鬿雀這樣的族中大妖了。
巫曦奇怪地道:“嗯,他們設計,可是住在這兒的人也不是他們啊,跟我說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侍從們默然半晌,你看我,我看你。遠方的偏殿,一頭大蠱雕棲在一根寬闊的橫樑上,冷眼望著主殿的動靜。
“區區一介孱弱神人,尚且沒有具體的名分地位,就敢把手插進宮中,大言不慚地管起事來了。”他嗤笑道,“真不知道那個混世魔星能容他到幾時。”
身邊傳來振翅的聲音,另一頭酸與飛落下來。
聽見蠱雕的抱怨,她微微一笑,並沒有說出“你給孱弱神人送件合心意的衣裳,只要討了他的喜歡,混世魔星就能把你脖子上的狗鏈鬆一鬆”這樣的秘事。說到底,通天擢升的捷徑,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由著他去罷,”酸與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說,“瞧你的堂兄弟,昨天可被結結實實地嵌到山岩裡了,摳出來怕是費了不小的功夫吧?”
蠱雕咬緊牙關,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能感覺到,孔宴秋對於下屬的喜好已經有了稍稍的偏向,並且這種偏向是不將他包括在內的。這立刻使他產生了濃烈的,即將被排除出業摩宮權力中心的焦躁之情。
“行,”蠱雕冷笑道,“由著他去,到時候可別麻煩宮侍,還得把神人燒成焦炭的殘骸打掃起來。”
他們交談的工夫,流水一樣的傢俱擺設已然呈到了巫曦面前。
看得出來,孔宴秋平日裡是如何兇名遠揚的。寢殿前的空地已經擺得像一個熱鬧的菜市場,可所有侍從都靜悄悄的,只要業摩宮的主人還沒有走出來,他們就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沒事的,不要拘束!”巫曦臉上帶著活潑的笑容,“你今年多大啦?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嘛。”
“我……我今年三百二十歲……”
“哦哦,”巫曦撓撓頭,“那你可比我大多了……啊這個不要留,這個留,這個送你了,拿去吧!”
他親手挑選了深棕和米白的兩種毛絨絨獸皮地毯,替換了原先精美陰鬱的漆黑色刺繡地毯,還選了生長著茸茸可愛的青苔的白玉圓石作為擺件,再挑了溫潤玉石雕琢的全套桌椅,把兇獸盤踞的紫金香爐換成圓滾滾的獅子搓繡球樣式。接著就是——
“枕頭,”巫曦莊重嚴肅地說,“軟枕頭,大量軟枕頭,填充著毛毛的軟枕頭,裡頭塞著鳥羽的軟枕頭,立刻拿來,有多少要多少!”
外頭嘰嘰喳喳的動靜吵醒了孔宴秋。
他一覺醒來,沒有在翅膀底下摸到巫曦,心臟頓時停跳了一拍,猛地振翅飛起來之後,聽見庭院中的聲音,推門一看,確認了巫曦還在外頭,才鬆一口氣。
“這是在幹什麼?”孔宴秋落到地上,眼圈還帶著紅,只是他一出聲,剛才好不容易活泛起來的氣氛立刻凍結了。
“在換裡頭的裝修,”巫曦隨口道,“怎麼都停啦?繼續繼續!你也來看看我挑的毯子,怎麼樣?”
後一句是對孔宴秋說的,孔宴秋愣了一下,意識到他是想像改造木屋那樣改造他們的居住環境,唇邊就忍不住漾起了微小的笑意。
“好看。”他溫聲說,“你挑的都好看。”
旁邊的妖鳥侍從瞥見這一幕,還從他嘴裡聽見這麼一句軟軟和和的好話,眼珠子都要蹦到地下了。
昨夜徹底的情緒爆發,令孔宴秋在此刻感到疲憊。
不過,這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但疲倦之餘,他多少理解了巫曦的“水桶論”,將那些焦慮的,擔憂的,淤堵的……種種不好的情緒發洩出去之後,他的肩膀陡然便輕了許多,又可以沒有負擔地上路了。
“是吧?”巫曦得意地瞧著自己選出來的傢俱,“我還請他們幫忙拿了清漆,一會兒你挑挑顏色,咱們把牆的顏色改一改,老是黑沉沉,紫不拉幾的,像什麼樣子。”
業摩宮的鳥獸都沉默了。
什麼“黑沉沉,紫不拉幾”的……你轉頭看看,不就是你旁邊那頭大哥身上的主色調嗎?
說著,巫曦的眼睛突然一亮,急忙招手:“哎,我看看這個!”
引起他注意的東西,是一套十三枚的袖珍編鐘。全套用剔透的紫玉雕琢而成,上嵌金絲累珠,貼著光豔動人的寶石花片,底下是一支牙骨雕成的小槌,委實巧奪天工,惹人喜愛。
“好好好,這個好!”他拍手道,“就把這個擺在桌上當清供,好看又好玩。”
他想了下,問旁邊的侍從:“哎,說到清供,這麼多小玩意兒,我怎麼沒見到吉祥果和俱緣果?請拿些上來,讓我們揀選一下。”
這兩個詞一出口,在場的妖鳥俱是死一般的寂靜,從眼中透出驚懼之色。
遠處,酸與的嘴唇動了動,與她一同旁觀的鬿雀也默不作聲,唯獨蠱雕幸災樂禍地喃喃道:“哈,這下好了。”
孔雀明王手持蓮華,俱緣果,吉祥果,身負五色孔雀尾,此乃明王四寶。其中,蓮華代表敬愛,俱緣果代表調伏,吉祥果代表增益,孔雀尾代表息災。
而在這裡,金曜宮的一切都是絕對的禁忌,象徵了明王的俱緣果和吉祥果,自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孔宴秋一聲不吭,冷眼盯著他們這副大氣不敢喘的死樣子,內心簡直不耐煩到極點。
他憎恨金曜宮,聽見麾下的妖鳥提及相關事宜,肯定會神情不悅,但他可沒有因為“有鳥獸提及明王”這種小事,就把誰燒成灰過,現在做出這副受害的模樣給誰看?告黑狀是吧?
“怎麼啦?”巫曦不解地問,跟他們比比劃劃,“吉祥果就是石榴,俱緣果就是木瓜啊。石榴!圓圓的,深紅色,蠻多籽,很好看……”
“巫曦殿下,”侍從低低地道,鳥兒一多的地方,情報也傳遞得飛快,必然是他們中的哪個在昨天聽到孔宴秋如此稱呼巫曦,是以今天便依葫蘆畫瓢,“您說的這兩樣,都是……都是金曜宮的孔雀……他們……”
巫曦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表情漸漸認真起:“別傻了。”
“……什麼?”
“我說,別傻了。”他坦然地道,“哪有孔雀不愛這些的?因為金曜宮的孔雀在享用他們生來就喜歡的東西,所以業摩宮的孔雀就一定要避之不及,連提都不能提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事?”
見侍從呆愣,巫曦催促道:“快啊,去撿最大的石榴,最香的木瓜,我們要擺一個漂亮的果盤。”
侍從們覷著孔宴秋的神色,然而黑孔雀什麼都沒說,只是低下頭,目光溫軟地看著小神人,他們立刻便領會了主君的意思,急忙化形飛出,成群結隊地去找石榴和木瓜去了。
遠處,大蠱雕啞口無言,一股驚悚的感覺席捲了他的心靈,他只疑心自己是中了幻術,或者還在夢裡沒有醒來。
酸與道:“嗯,這下好啦。”
鬿雀忍著笑,也道:“是啊,這下好了。”
見他行雲流水地指點挑選著配套的桌椅裝飾,孔宴秋不由好奇地道:“你好像對家裝的事很熟練?”
“是啊,”巫曦說,“之前在長留,反正我父親不管我,隨我怎麼折騰佈置宮殿,折騰得多了,你就知道該在哪裡放什麼啦。”
孔宴秋眉梢一挑,覺得有點異樣。
毋庸置疑,“不聞不問”固然是一種忽視,但“不管不問”,當中卻含著一點特別微妙,又切實存在的縱容。孔宴秋擔當上位者已久,他非常瞭解這其中幽微難辨的差別。
“好了,選的差不多了。”巫曦拍拍手,“再麻煩你們一件事,請你們幫忙把裡頭那張小床搬出來,搬到……隨便搬到哪,但是不要在裡頭放著佔地方,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