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淨琉璃之國(十)
修養五日,他們從木屋出發。
臨行前,巫曦擔心地問:“你的翅膀還好嗎,會不會疼?”
孔宴秋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將手伸到背後抓住右翼,只聽炸耳的“咔吧”兩聲,斷骨已經被他強行拼起,他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對巫曦道:“已經好了。”
“哎……!”巫曦阻攔不及,急忙撲上去,心疼地摸著他的翅膀,“你不疼啊!就這麼硬掰……以後落下病根可怎麼好?”
“不會,”孔宴秋說,神情隱隱帶著一絲無辜,“我是孔雀。”
“你真是……”巫曦恨鐵不成鋼地跺腳,“這跟孔雀有什麼關係?不管你是不是孔雀,你都在傷害自己,這是不對的!下次不許再這麼做了。”
說著,他踮起腳尖,湊到翅膀跟前憐惜地吹吹,彷彿這樣,就能讓強行接骨的痛意消散。
孔宴秋看著他,眨眨眼睛。
居然有人會關心他的傷勢,勸諫他不要傷害自己,並且對此表現出不開心的負面情緒,為什麼會這樣?過去他受傷的時候,總會有很多開心的活物,明裡暗裡地慶賀他的慘狀,但是在巫曦這裡,他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這種感覺很不錯,孔宴秋在心裡點頭。
下次再試試。
“你想到天上看看嗎?”孔宴秋問,以此轉移巫曦的注意力。“我帶你去。”
果然,巫曦抬起頭,臉上也不是悶悶生氣的樣子了:“可你剛剛接好骨頭……”
“飛不了太高太遠,”孔宴秋回答,“飛得低一些,時間短一點,完全沒問題。”
他見巫曦還是猶豫,便突然伸長手臂,將他攔腰一夾,展開雙翼的風雷雲紋,平地裡狂風席捲,呼嘯著飛上天空。
“哇啊!”巫曦驚得大叫起來,他眼睜睜看著陸地距離自己越發遙遠,他的小木屋也逐漸縮小,四下裡大雪紛飛,但是黑孔雀振翅間的風雷異響,便如一個強有力的結界,將朔風和大雪都隔絕在三丈之外。
“找找,”孔宴秋說,“你的鼻子靈,看哪有能打獵的地方。”
巫曦被他挾在腰間,卻是老大的不舒服。他抿著嘴唇,掛在孔宴秋的手臂上亂擰,孔宴秋有些驚著了:“別摔下去。”
他才不管這個,在孔雀身上爬來爬去,來回變換姿勢。孔宴秋沒辦法,只好用兩條手臂不住地撈著他,最後,巫曦摟住他的脖頸,坐在孔雀的臂彎裡,總算舒坦了。
“嗯,”巫曦滿意地把臉貼在孔宴秋的鎖骨處,“向東走,我聞到一點獵物的味道,前進前進!”
在自己懷裡,他是熱騰騰的一小團。為了更敏捷的飛翔,鳥兒擁有中空輕靈的骨骼,但此刻抱著巫曦,孔宴秋忽然覺得,他也像雛鳥一樣又輕又小,似乎隨時可以飄到天上去。
“那你抓穩吧。”他低聲說,展開羽翼,往東直飛。
孔雀的大翼,以及他拖曳的尾翎,在雪地上投射出極似鳳鳥的陰影。他掠過低空,巫曦振奮地加重了呼吸,在他懷裡左右探看。
小孩子心性,他想。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孔宴秋微妙地改變了雙翼流動的風向。長風徜徉,大如鵝毛的雪花亂而密地翻飛,搓棉扯絮一般厚覆群山。他帶著巫曦一個俯衝,羽翼劃破大雪,嚇得巫曦猛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啊!”他叫出了聲,血液驟然湧上大腦,衝得巫曦頭暈目眩,但驚嚇過後,就是止不住的大笑。
巫曦興奮地揉著他,大聲道:“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孔宴秋揚起眉梢:“不怕?”
“不怕!”
黑孔雀輕輕一哼,雙翼展開,在空中變換飛行的方式,疾速穿行在大雪交織成的濃雲當中。他向下猛撲的時候,手臂也故意一鬆,裝作要把小神人拋下去的樣子,惹得巫曦大聲尖叫,直笑得喘不過氣來;而他向上振翅,遽然拔高到數百米的高空時,巫曦也放聲大喊,縱情地張開雙手,去夠那天幕上的雪花。
長空中雪雲密佈,猶如矗立在天空之境的連綿白山,永世不斷地向下噴吐浩浩大雪。而他們的正前方,就顯示出這樣一座巍峨的雪雲。
巫曦激動地道:“我想從裡面穿出去!”
“你確定?”孔宴秋問,“會很危險。”
“我確定,確定!”巫曦大喊道,“很小的時候,我就想要這麼做了!”
孔宴秋似乎是發出了一聲輕笑,他抱著巫曦的手臂緊了緊,雙翼平平延展,乘著長風,堅定不移地撲進那座看起來厚實綿軟,不可撼動的雲山。
巫曦:“啊啊啊——!”
剎那間,巨量的冰霧和水汽重重懟進他的臉上、全身,差點把他懟成一張小餅,扁扁地貼在孔宴秋的胸前。孔宴秋收縮雙翼,轉移身體重心,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奇快無比地帶起兩道旋轉的雲帶。他鑽開了濃霧的桎梏,也給巫曦帶去了一點喘息的時機。
“看。”他低下頭,輕聲說。
在他懷裡,巫曦勉強睜開一隙眼皮,頓時驚訝地張大嘴巴,吃進一嘴的冷霧。
——看似潔白綿軟,厚重無害的雲山,裡面居然孕育著如此之多的電光雷霆!
霹靂連聲,紫光豔耀,綿綿不絕地照亮了洶湧翻卷的雲層,以及每一處複雜的罅隙。震雷的轟鳴猶如一浪迭著一浪的怒濤,自頭頂滾滾而來。
孔宴秋敏捷地在銀線彎刀似的電光中穿梭,巫曦緊緊摟著他,感到身上的每一處毛孔,每一根髮梢,都在雷暴中觳觫戰慄,胡亂地蓬著。
“玄冥的不甘和怒氣,這麼久了都不曾消磨殆盡。”孔宴秋低聲道,“可見世間的業債,總是銘記容易,遺忘難。”
巫曦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他睜大眼睛,朝著前方焦急道:“小心!”
孔宴秋一抬眼,見身前閃電如鞭,毒辣凌厲地朝雲中的活物劈來。他下意識懸停雙翼,將鎏金溢紫的尾翎一振抖開——
三色神光鋪天蓋地,盤旋綻放,與雷霆業火悍然互撞,即刻在雲山中引發了連環大爆炸。
如同盛豔絢爛的煙花,俄頃間冷霧消融,雷霆彌散,上百里雲山的內部遺落著破碎的電流,像是被一柄巨大的掃帚強行清掃過,放眼望去,乾乾淨淨。
“天啊……”巫曦的眼眸裡也閃爍著星光,欽佩不已,“你真厲害!那就是五色神光嗎?”
孔宴秋的喉結動了動。
落雪是玄冥的殘軀,雷霆則是祂不甘神隕的怨怒之氣。此刻,他看著煥然一新的雲山內部,不由啞然。
“……不,”他說,“我身有殘缺,用不出完滿的五色神光。”
“那也很厲害啊!”巫曦興高采烈,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反正,你就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孔雀啦!”
孔宴秋沒有再說話,他抱著巫曦飛出雲山,重新回到低空的高度。
“好玩嗎?”他問。
“好玩!”巫曦高興地說,“不過耽擱這麼久,我們也該找點吃的了……”
他左顧右盼,在風中來回嗅探,臉上忽然綻出喜色。
“有了,”他鬆開左手,往下指方向,“那邊,有肉味!”
儘管孔宴秋已經恢復嗅覺,但還是搞不懂他說的“肉味”是指什麼。他張開大翼,無聲無息地掠空低飛,在積雪稍薄,古老的松柏還能探出頭的深林間,孔宴秋看到一群后背拖著長刺的箭豬,正在裡頭拱雪找食,哼哧有聲。
原來是這個肉味。
“是箭豬,”巫曦壓低聲音,“我們可以吃豬排了。”
他兩眼發光,挑了一隻體型半大的箭豬,對孔宴秋道:“咱們就選那隻吧,大箭豬的肉嚼起來費勁,我不喜歡……”
話未說完,孔宴秋張手一抓,將那頭半大獵物遠遠地吸附過來,在古松樹幹上發力一撞,便將其撞得頭骨粉碎,一命嗚呼。
“……吃。”巫曦呆愣地說完最後一個字,豬群已然在山林間驚懼亂躥,將雪地踩得狼藉一片。
巫曦哭笑不得,孔宴秋揮翼降落,他也從對方懷裡跳下去,跑近了戳戳豬。
“得想個方法把它帶回去,”巫曦有點愁,他從腰間拔出匕首,“我來分肉,這次,咱們應該能把肉全部拿走啦。”
孔宴秋好奇地低頭看他,巫曦的刀子已經熟練地劃開了箭豬的腹部,放出一腔熱氣騰騰的腸肚,只是豬皮上生著許多長如樹枝的倒刺,巫曦不好處理,便交由他利落地撕開。
扯下豬皮,巫曦一刀劈進最後一節脊樑骨,沿著骨膜“唰唰”兩刀,他的匕首不是凡物,砍瓜切菜般剁開一邊的肋排,刀子一挑,就割下一扇肋骨,放到旁邊。
孔宴秋有些驚訝,忍不住問:“你從哪學來的這些?”
年紀這麼小,處理獵物就這麼熟練,他看起來就像屠戶家的兒子,或者獵戶家的兒子。
“我跟司膳學的!”巫曦咧嘴一笑,擦掉額頭上滴下來的汗珠,他手上全是豬血,把臉也抹得紅彤彤的,“司膳可厲害了,處理牲畜實在是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她能用一把磨好的切菜刀,一絲兒不浪費地解開一頭青牛!和她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說著,他利落地割下薄薄的豬板油,從油膜裡擠出完整光滑的豬腰,再放到旁邊。
孔宴秋更好奇了,他又問:“你會守生的神通,又姓巫,聽起來應該是長留的王室中人,怎麼會是庖廚的學徒?”
巫曦停頓一下,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黯淡:“我就是長留王的兒子呀,我是他最小的小兒子,不受人矚目,你沒聽說過也是正常的。”
說完這句話,他低下頭,開始分割兩條後腿。
“不,我……”孔宴秋難得語塞,他急忙說,“我並不關心神人的國度,也只是隱約聽說長留的王室姓巫,所以才有此疑問。其實我也不知道長留王叫什麼,其他王室成員叫什麼,我完全不在乎……”
他解釋得慌亂,儘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慌亂從何而來。
“我曉得!”巫曦抬起頭來,展顏一笑,“沒關係的,我不怪你。”
孔宴秋幫他把兩條豬後腿收攏放好,豬血新鮮滾熱,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卻沒有一頭掠食的妖獸膽敢往這邊靠近。
“那麼,你是長留國的小王子了,”孔宴秋鬆口氣,“你怎麼會在這兒?”
巫曦長嘆一口氣,汗珠順著鬢角滾落。在孔宴秋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臂已然探出,指節彎曲,隱去鋒利的指甲,輕輕地揩掉了它們。
“這就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了。”巫曦道,接著把自己數月前是怎麼出遊鄰國,結果遭人暗算,致使雲車墜毀大荒,自己同時淪落此地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誰會這樣害我。我人微言輕,父親不喜歡我,母親在生下我不久之後,也隻身返回故國,我對王位同樣沒有競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