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一)(第2頁)
時夜生緊緊纏著他,把人禁錮在自己身上,追問:“然後呢?”
“然後它說,它知道我。”徐久固然被纏得死緊,有些不舒服,他還是做出回答,“它們都知道我。”
時夜生一怔,怒氣逐漸消散,一個全新的猜測,浮現在它的腦海中。
正因為同出一源,彼此間互為本體,水母和水母之間也擁有強弱不一的精神網絡。一個強壯的個體,完全可以將進食時的饜足之情輻射到周邊的十幾個弱小個體之間,以此來加劇它們飢餓的胃口。精神網絡的聯接不可抵擋,在某種意義上,這種能力稱得上是“通感”。
它們是不是感應到了自己對人類的濃烈偏愛,所以才產生了不該有的好奇之情,決定來看一眼它的人類?
這個想法閃現一剎,很快就被時夜生否決。
不,如果只有單純的好奇,它們是不會冒著被吞噬,被撕成碎片的風險靠近人類的,更不會分享食物——準確的說,是奉上食物。
對它的種族而言,分享的詞彙不可能出現在字典上,饋贈更是可笑可鄙的天方夜譚。除非……
它的視線落在困惑的徐久身上。
……除非。
時夜生抬起徐久的手腕,凝視那個小小的傷疤,它滯留在人類蒼白如冰雪的皮膚上,恰如一個頑固的吻。
它下定決心,張開盤旋的口器,毅然將人的手腕整個含進去。
霎時間,層疊標記的信息素猶如狂奔的千軍萬馬,兇猛地撞翻了它的神志。
——母體–養育–族群–依偎。
籍由信息素的連接,記憶的碎片大量湧入時夜生的腦海,令它置身於腐臭的垃圾箱,看到人類俯視的面龐。這一刻,它似乎變成了六號,並且跟隨它的視角,與人類一同相依為命,在研究站裡過著抱團取暖的生活。
緊接著,信息素的傳遞的東西發生了變化。
——珍視–傾慕–愛慾–伴侶。
日夜不離的相處過程中,六號開始變得極度渴望人類。它不僅僅將他當做母體,在它突破幼小體型的束縛,將掠奪來的食物反哺給人類的那個瞬間,求偶的本能就被激發了。
它進行狩獵,供養伴侶,時刻保護他的安危,並且經常在人類面前炫耀自己的龐大的體格,展示自己色澤完美的口腕,以及毒素精純的觸鬚。它討好他,親近他,餵養他……儘管它並未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只是出於雄獸的天性,不停地反覆標記這塊疤痕,在上面塗滿佔有慾十足的聲明。
……而它們一脈共源,彼此間互為本體。
在時夜生再度折返的那個夜晚,它本來打算抓走人類,利用他的慘死來懲罰六號,因為那個比它更弱的碎塊竟能傷到它。但那天晚上,人類反常的舉止令它無措,讓它不解。
它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嘴唇如此柔軟,也可以將自己深深灼傷。
於是,時夜生跟著他回去了,然後在短短數日內,它就被他吸引得如此之深,以至於遠離他是不可想象的事,失去他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人類會逃避,會算計,會害怕,會膽小……相對比同構體,人類的構造是多麼脆弱。但僅僅只用一個擁抱,一個吻,人類就能讓它失去自我。
時夜生怔怔地愣在原地。
真相……原來是這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徐久:*在中水母懷裡醒來*因為條件所限,我們才睡同一張床的,這沒什麼。
還是徐久:*跟另一隻中大水母吃午餐,嚼動腮幫子,被它擦掉嘴邊的飯粒*說真的……這不算什麼,它給我擦嘴,因為我騰不出手了。
仍然是徐久:*被又一隻中水母擁抱*啊!我現在的生活還不賴,比過去好多了!不過,這是為什麼呢……*沉思,繼續被又一隻中水母擁抱*
時夜生忍住了。
它用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毅力來忍耐這種比飢餓和疫病更可怕的激情。就在人類完成上午的工作進度,準備休息,進食的時候,時夜生忽然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那味道與它出自同源,只是更加衰弱,這意味著另一個同構體就在不遠處遊蕩。
其實這是件奇怪的事,作為十分強大的個體,時夜生既然可以力壓六號,自然對其他殘軀有著更直接的統治能力。一般來說,那些弱小的碎塊是不太敢靠近它的,因為這不僅會觸怒強大個體的領地意識,更會激起它極端的殺欲和食慾。
但時夜生管不了那麼多了,它再不轉移注意力,找到一件可以發洩衝動的事,它遲早要在人類面前徹底爆發、崩潰。
於是它匆匆對徐久說:“有異常,我去處理。”
徐久連忙問:“什麼異常?”
時夜生髮狠地閉死了嗉囊的瓣膜,同時將溢流全身的毒液關在絞合的觸鬚後面,它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十分平靜。
“一個碎塊,”它嘶啞地說,“正在附近徘徊。我去處理。”
說完這句話,它便截斷一根透明的口腕,環繞在徐久的肩頭。
這是危險的警告,更是充滿佔有慾的粘膩標記,確保在它離開後,不會有危險的掠食者敢於冒然接近屬於它的人類。
徐久大吃一驚,他擔心六號還像上次那樣出事,但食堂人多眼雜,他也不好一直做出自言自語的樣子。他趕緊拿起餐盤,打算往人少的地方跑,跟六號把話交待清楚,耳邊就響起一陣風聲。
它離開了。
徐久:“哎……!”
他抿著嘴,吃飯的心情都沒了,加上此刻還不算太餓,徐久在原地呆站著,悶悶地用叉子戳碗裡的鹹味肉糜。
真是越大越不聽話!
“你是,誰?”
就在徐久憂心忡忡地捏著肩膀上那根垂下的觸角時,上方卻驟然響起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他轉身一看,看到個高大的男人,尖鼻深目,端著餐盤,和徐久一樣穿著清潔工的制服,此刻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徐久視線下移,看到對方的工牌上標著“246—74”。他知道這人是另一個區的74號清潔工,只是另一個區的人,幹嘛來這裡吃午飯呢?
徐久掛念六號,心裡煩躁,又不想理會這麼突兀的搭訕,因此隨便指了指胸前的工牌,示意對方看過就趕緊走。
“你是,誰?”不料,74號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繼續不依不饒地追問,“名字。”
……煩不煩,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徐久皺眉的時候,對方又往前湊近了一些。
他的姿態十分奇特,雙腳一動不動,彷彿釘在地上,只有上半身前傾,脖子怪異地伸長著,鼻尖差點捱到了徐久的側臉。
“名字。”
徐久急忙向後避讓,本想噴他兩句,又覺得對方的精神狀態實在堪憂,過去也不是沒有這種幹活幹到失心瘋的老兄,遂忍下一口氣,低聲說:“和你無關。”
說完,他就準備離開,誰知剛轉過身,眼前突兀地一花,彷彿變魔術一樣,74號瞬間擋到了他前面。
還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還是那副前傾的姿勢,連表情都沒有變化,男人臉上仍然掛著死板如面具的淡淡微笑,眼神專注得令人發怵。
纏在肩頭的口腕開始躁動地扭擺,徐久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他意識到了什麼。
——在74號淺棕色的虹膜下方,分明沁著一抹幽幽的淺藍。
他面色蒼白,慢慢地後退一步,用力攥緊了環繞在肩頭的觸角,在心裡狂喊六號的名字。
快回來,咱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不遠處,低級員工的食堂熙熙攘攘,人們一邊吃飯,一邊或大聲,或小聲地交談,根本沒人注意到角落裡發生的事。
男人抬起一隻手,緩緩朝徐久伸過去,摸到半途,又停滯在空中,似乎是頗為忌憚的樣子。徐久睜大眼睛瞧著他,也不太敢拔腿就跑,害怕勾引出面前這東西的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