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愚人一無所有(二十一)
時夜生忍住了。
它用全部的精神,全部的毅力來忍耐這種比飢餓和疫病更可怕的激情。就在人類完成上午的工作進度,準備休息,進食的時候,時夜生忽然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
那味道與它出自同源,只是更加衰弱,這意味著另一個同構體就在不遠處遊蕩。
其實這是件奇怪的事,作為十分強大的個體,時夜生既然可以力壓六號,自然對其他殘軀有著更直接的統治能力。一般來說,那些弱小的碎塊是不太敢靠近它的,因為這不僅會觸怒強大個體的領地意識,更會激起它極端的殺欲和食慾。
但時夜生管不了那麼多了,它再不轉移注意力,找到一件可以發洩衝動的事,它遲早要在人類面前徹底爆發、崩潰。
於是它匆匆對徐久說:“有異常,我去處理。”
徐久連忙問:“什麼異常?”
時夜生髮狠地閉死了嗉囊的瓣膜,同時將溢流全身的毒液關在絞合的觸鬚後面,它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十分平靜。
“一個碎塊,”它嘶啞地說,“正在附近徘徊。我去處理。”
說完這句話,它便截斷一根透明的口腕,環繞在徐久的肩頭。
這是危險的警告,更是充滿佔有慾的粘膩標記,確保在它離開後,不會有危險的掠食者敢於冒然接近屬於它的人類。
徐久大吃一驚,他擔心六號還像上次那樣出事,但食堂人多眼雜,他也不好一直做出自言自語的樣子。他趕緊拿起餐盤,打算往人少的地方跑,跟六號把話交待清楚,耳邊就響起一陣風聲。
它離開了。
徐久:“哎……!”
他抿著嘴,吃飯的心情都沒了,加上此刻還不算太餓,徐久在原地呆站著,悶悶地用叉子戳碗裡的鹹味肉糜。
真是越大越不聽話!
“你是,誰?”
就在徐久憂心忡忡地捏著肩膀上那根垂下的觸角時,上方卻驟然響起一個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他轉身一看,看到個高大的男人,尖鼻深目,端著餐盤,和徐久一樣穿著清潔工的制服,此刻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徐久視線下移,看到對方的工牌上標著“246—74”。他知道這人是另一個區的74號清潔工,只是另一個區的人,幹嘛來這裡吃午飯呢?
徐久掛念六號,心裡煩躁,又不想理會這麼突兀的搭訕,因此隨便指了指胸前的工牌,示意對方看過就趕緊走。
“你是,誰?”不料,74號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繼續不依不饒地追問,“名字。”
……煩不煩,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徐久皺眉的時候,對方又往前湊近了一些。
他的姿態十分奇特,雙腳一動不動,彷彿釘在地上,只有上半身前傾,脖子怪異地伸長著,鼻尖差點捱到了徐久的側臉。
“名字。”
徐久急忙向後避讓,本想噴他兩句,又覺得對方的精神狀態實在堪憂,過去也不是沒有這種幹活幹到失心瘋的老兄,遂忍下一口氣,低聲說:“和你無關。”
說完,他就準備離開,誰知剛轉過身,眼前突兀地一花,彷彿變魔術一樣,74號瞬間擋到了他前面。
還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還是那副前傾的姿勢,連表情都沒有變化,男人臉上仍然掛著死板如面具的淡淡微笑,眼神專注得令人發怵。
纏在肩頭的口腕開始躁動地扭擺,徐久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他意識到了什麼。
——在74號淺棕色的虹膜下方,分明沁著一抹幽幽的淺藍。
他面色蒼白,慢慢地後退一步,用力攥緊了環繞在肩頭的觸角,在心裡狂喊六號的名字。
快回來,咱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不遠處,低級員工的食堂熙熙攘攘,人們一邊吃飯,一邊或大聲,或小聲地交談,根本沒人注意到角落裡發生的事。
男人抬起一隻手,緩緩朝徐久伸過去,摸到半途,又停滯在空中,似乎是頗為忌憚的樣子。徐久睜大眼睛瞧著他,也不太敢拔腿就跑,害怕勾引出面前這東西的兇性。
男人笑了,他的神情更加燦爛,他收回了手掌,轉而將自己盤子裡的員工餐一股腦地倒進了徐久端著的盤子裡,動作之快,像極了迫不及待的,殷切的討好。
“喜歡嗎?”他問,“給你,都給你。”
見他好歹還不敢接觸自己,徐久在鬆口氣之餘,免不了一頭霧水,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名字?”男人適時追問,語氣中竟帶上了一點懇求的意味,他拱起濃密的眉毛,給自己的眼神增添了十分的可憐,“你的。”
徐久有些受不了這樣的注視,他不安地再往後退一步,壓低聲音道:“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沒有必要告訴你我的名字。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的午餐。”
想了下,他倉促地把自己的餐盤疊在對方的空盤上,補充道:“你還是快走吧!”
在他說出“我不需要你的午餐”的時候,74號肉眼可見地消沉了下去,他又往前一步,湊得更近,直截了當地說:“我認識你,我知道你。”
除了六號和那天晚上遇到的“時夜生”,徐久還是首次和其他擁有智慧的水母交流,強烈的好奇心敦促著他,令他脫口而出:“你怎麼可能知道我?”
“我知道,”74號的表情立刻由陰轉晴,又笑了起來,他看起來很高興能引起徐久的關注,“我們都知道。”
我們?
徐久更加困惑,他心裡清楚,與異種交談是件兇險的事,可對方表現得有問必答,導致這種危險又無法自拔地吸引著他,令他忍不住想從對方身上挖掘出更多的秘密與答案。如同火邊飛舞的蛾子,不被烈焰焚身,就不明白那是足以致命的溫暖。
見徐久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74號越發眉開眼笑。他還想說些什麼來逗逗人類,鼻尖稍微一抽,已然嗅到空氣中逐漸瀰漫起奇異的幽香。
他的笑容飛快地消失了,不悅的陰鷙籠罩在他的眉宇間。男人面無表情地直起身體,低頭注視徐久。
“它,“我們,還會再見。”
不等徐久說什麼,他又張開嘴,用幾乎是含情脈脈的語氣,虔誠地說:“你的禮物,我珍惜。”
語畢,他便端著兩個餐盤,以驚人的速度隱沒在人群中。
徐久:“?”
不是,大哥,誰送你禮物了?!你回清楚,我沒送你禮物!
他瞠目結舌,空氣中的幽香越發濃郁,六號在他身後浮現出來,猶如某種淒厲的惡鬼,聲音怨毒,語氣咬牙切齒。
“我被引開了!”大水母怒氣衝衝,嘶嘶地咆哮,“它們來過嗎?”
——那些低能的碎塊,居然能夠克服自相殘殺的本性,聯起手來合作對抗它!
時夜生躥出去之後,眼睜睜看著那個小一些的碎塊靈敏地鑽進錯綜複雜的通風管道口,顯然是打算把它引向更深,更遠的地方。它被殺戮的慾望所控制,追逐了一陣,直覺不太對勁。
果不其然,等它折返回來,另一個碎塊已經接近到人類身邊,正探頭探腦地窺伺。
時夜生簡直要氣得發瘋,發狂了。
它深知自己那些同構體的德行,瞭解它們全是一群腦幹缺失,成天到晚只想著進食的蠢貨。它們不會明白人類的價值,瞭解他到底是多麼珍貴的生命。它們看到他,只能看到一堆行走的鮮肉,併為之垂涎欲滴。
“它對你說了什麼?”情急之下,時夜生裝都不裝了,“它傷害你了嗎?!”
徐久擔心它再激動下去,會不可避免地惹起騷亂,所幸中午還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他趕緊帶著水母先回房間。
“我沒事!”回到宿舍,徐久立刻解釋,“他……它沒拿我怎麼樣,它還把它的午餐送給我,問我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