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愚人一無所有(三)(第2頁)
【時博士早就沒了。】另一個陰沉地說,【這隻怪獸吃了他,連骨頭渣子也剩不下。】
又是整整四十九發蜂巢火箭|彈,炸得整座地下空間熊熊燃燒。金屬殘片墜落的聲音,宛如某種動物的垂死嘶叫。
隊長神色陰沉地評估著這隻史前巨物的傷勢,幾乎是剎那間,他便做出了決定。
【……導彈也威力有限,趁它還未完全脫困,準備啟動實驗室自毀程序。】
【那可是微型氫|彈的當量,這樣做,所有研究數據都得報廢!】旁邊的人急忙勸阻,【恐怕總部不會樂意見到這個結果。】
【不這樣做,整個極地分站都會毀於一旦!】隊長厲聲呵斥,【沒有商量餘地,立刻啟用!】
他們想做什麼?
徐久愣了一下,雖然他聽不懂那些嘰裡咕嚕的密語,但他聽得懂語氣,察覺出對方馬上要搞個大的。
怎麼辦?是乾脆倒在這兒等死,還是先爬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還是算了吧。
他頭暈腦脹,拼命撐起身體,艱難地往外爬。
如果死得很快是他賺,可看現在的情況,他非得被活活燒死在裡頭不可。連個好死也算不上,還留在這幹嘛?
電梯早就無法使用,徐久拖著一條快廢掉的手,在半塌不塌的樓梯上苦苦攀爬,毅然決然地把那些炮火轟鳴全部拋在腦後。
巨型水母沒有發現他,阿爾法小隊沒有發現他,或者說懶得發現他。他的確是雜草,還是命特別賤,特別頑強的品種,哪怕被人踩踏了一百下一千下,也可以順著鞋印的縫隙把頭探出去。
爬出去的時候,徐久欲哭無淚地倒在地上。外面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幾名警衛看到樓裡還能有人爬出來,趕緊冒著生命危險跑過來問情況。
“裡面怎麼樣了!阿爾法小隊完成鎮壓了嗎?”
“快,快走……”徐久用盡最後的力氣,揪住對方的袖口,“這裡要炸了……快走!”
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支撐不住,驀地失去了意識。
·
再後來的事,徐久就不清楚了。
他最後的預警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幾個警衛沒有恩將仇報,而是一塊把他拖上車,運送到了安全地帶。不過,徐久的身份畢竟只是最低微的清潔工,所以也沒人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和傷勢,只把他往那一扔,吊了個水就完事了。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逐漸恢復意識之後,徐久發現自己擠在一間擁擠的醫務室裡,右手的吊瓶還在滴滴答答。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十分正確,整個地下實驗基地,都被阿爾法小隊毫不留情地引爆,倖存者只有撤離到距離事發地三公里的臨時住所,等待消輻程序運行完畢,才能重新回去。
而那個巨型水母怪物——
“炸成了滿天碎肉!”旁邊八卦人員眉飛色舞地複述著聽光剷車就出動了十多輛,處理人員穿得全副武裝,還是被毒死了好幾個……”
——阿爾法小隊以爆破實驗廣場,全隊死傷過半的代價,將它永遠埋葬在了極地深處。
徐久動了動手指頭,只覺得恍如隔世。
不知是命大還是怎麼,他的左手居然知覺尚存,只是每一寸皮膚都麻得厲害,讓他想起小時候被大孩子捉弄,吃了滿滿一嘴的青花椒的感覺。
可能是劇烈運動促進了血液流通?可能是水母的毒性被代謝稀釋了?他不想深究原因,他也深究不過來。
他慢慢挪動手臂,小心地合攏左手發紫的拇指和食指,拔掉了右手的針頭,從床上坐起來。
現在想想,是不是死在爆炸裡,要比繼續渾渾噩噩地生活在這裡要好得多?
沒有時間留給他思考,短短兩天後,實驗樓舊址那邊就傳來消息,輻射消殺程序已經執行完畢,需要“忠誠的莫比烏斯員工參與重建工作”。於是,徐久只得再度拖著病體,乘車回到那個地方。
遭此大難,極地站點完全失去了以往精密冷硬的秩序作風,研究員和警衛混在一塊,大聲商討著重建方案,十來個焦頭爛額的高級主管來回疾走,試圖想出如何向總部彙報的話術。他還看到了幾名阿爾法小隊的成員,猶如幾座黑沉沉的鐵塔,駐守在一些神秘的學者旁邊,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哎……?6號?”混亂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工號,“這不6號嗎!”
徐久轉頭一看,發現了主管那張久違的胖臉。自從徐久所在的小隊被分到實驗室,主管就無權過問他們的行蹤了。
“媽的,你在這兒閒逛什麼呢?趕緊過來幹活啊!”主管罵罵咧咧的擠過人潮,過來想把他揪走,“裝什麼大爺……”
徐久沒什麼反應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舉起自己的左手:“對不住啊,主管,我在下面受傷了。”
主管瞅見他滿手的脹紫,權當他被砸到胳膊,遂一陣遲疑。
“行了行了,滾吧!別再讓我看見,真他媽是個廢物東西……”
對方扭頭就走,徐久找了塊灰撲撲的地,一屁股坐下去,怔怔地望著眼前忙碌的場景,放空大腦。
確實,他是廢物,沒有學歷,沒有技能,就算撞大運逃出研究所的控制範圍,怕是也只能到別人家去幹保潔,人家說不定還嫌棄他幹活沒有保潔阿姨細心。這會兒手成了這樣,需不需要截肢,他有沒有資格截肢,還得打個問號……
從前他沒有未來,此刻又失去了當下,徐久表情木木的,彷彿魂魄出竅。等到這混亂的一天過去,殘存的建築物漸漸熄了燈,他還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整個人茫然得要死。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因為處於最邊緣的位置,低級員工的住宿樓反倒得以保全。住宿樓旁邊,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分類箱,平時的生活垃圾先往這兒倒,然後再拉出去集中處理。此時此刻,垃圾箱旁邊窸窸窣窣的,像風在吹。
可這裡是地下,哪來的風?
徐久仍然坐著,不想動,那動靜卻越發猖獗,攪得塑料袋嘩啦啦亂響。他終於坐不住了,勉強站起來,拖著腳步,打算把發出噪音的玩意兒踢遠一點。
等他走到跟前,徐久猛然瞪大眼睛,震地渾身一抖,疲倦的死意瞬間被甩飛到九霄雲外。
——一隻,一顆,或者說一坨?透明的狀物體,正在垃圾箱側邊晃晃悠悠,不住探出點小角,勾著袋子裡面爛掉大半的菜葉子。
遠處光線晦暗,於是它也發出一種幽幽的藍色,在被徐久注視的同一時間,它也一下僵住了。
就這樣,平平無奇的夜晚,平平無奇的時刻,一個半死不活,習慣了麻木假笑的人,發現了另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怪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繼續發小紅包……!
因為這本我也會時不時寫點小劇場嘛,可能大家就不太會隱藏作話,加上投雷和澆營養液的朋友非常熱情,後續感謝名單就會拉得很長,在增進閱讀進度條的同時,給大家帶去虛假的喜悅,,,所以這本我會盡量7天展示一次投雷和營養液名單,感謝!(徐徐跪下)】
徐久:*悶悶不樂,揮舞拖把,不小心打到十八個人的臉*我的人生已經完了,我會永遠在飢餓的地獄裡沉淪,直到世界末日!
小水母:*可疑地出現在垃圾箱旁邊,可疑地吱吱叫,可疑地驚慌顫動,可疑地看上去像個很美味的*
徐久:*可疑地流下了口水*
13號被他噎得啞口無言,滿心沮喪無處可去,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臨到晚上,徐久在食堂先喝了一碗甜菜湯,然後抓起幾塊大列巴,往裡頭狠狠夾冷薰香腸。成年人手掌厚,三指寬的乾麵包,他一口氣嚥下去三塊,再接著喝了一大碗甜菜湯。
經過幾天的磨合,他們這些新來的或多或少可以猜出來,食堂的菜式是跟著上面博士們的口味變化的。今天吃中餐,他們就跟著吃饅頭,餃子和炒菜,要是明天吃德國菜,他們也能分到些咖喱腸,肉餅和烤土豆。
徐久狼吞虎嚥,其他人則明顯不似他這般有食慾,幾個人瞥一眼他的吃相,又交換了嫌棄的眼神。
他不管這個,吃完了一抹嘴,抓緊時間,拎著牙杯和毛巾上公共盥洗室拾掇自己去了。極地不缺水資源,但研究站的自來水供應可是限時的。
只是捱到半夜,徐久躺在床上,仍然睡不著覺。
他腦子亂糟糟的,想今天發生的事,想那堆糊成爛餃子餡的屍體,骨頭都不知道被什麼玩意兒給燒黑了,死得不知道臉在哪,手在哪;也想那些人看不慣自己的眼神,想他們聚攏在身後時發出的竊竊私語;還想那隻大水母,美得像在做夢,根本無法用言語去形容。
他不舒服地動了動手腕,傷口猶如大片長在外邊的潰瘍,一碰就百爪撓心地疼。
臨睡前,徐久包了紗布,可這傷卻不見一絲好轉的跡象。他甚至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這塊硬幣大小的創傷,正在朝他的血肉深處,骨髓深處,乃至靈魂深處腐爛,而他卻無計可施,一點兒也不敢向上彙報他的情況。
極地站點到底在研究什麼呢?那隻大水母嗎?
徐久避開傷口的位置,煩躁地在狹窄的床上翻了個身。
我還能活多久?他接著想,我死的時候,會不會也跟白天那些人一樣,無依無靠,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很小的時候,徐久不是沒想過要去找自己的爹媽,但既然已經被莫比烏斯的人收攏在旗下的福利院,怎麼可能讓個小孩子隨便跑出去?很快,徐久成了重點照顧對象,淪落到日常三餐都要跟福利院的大孩子們一塊搶飯吃,搶不到就捱餓,搶到了也只是些殘羹冷炙,頂多塞下牙縫。連填飽肚子都成問題,哪還有精力想東想西?
餓得時間長了,他只能拼命在福利院裡表現,搶著幹活,搶著嘴甜,搶著在護工面前展示他能寫字,會讀書。鑽營的心計,全得拿來確保自己不被餓死。
等他再大一點,終於可以拿著考核師的推薦評語,去莫比烏斯注資的學校上學,一日三餐是不愁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
他沒有讀書的天分。
實驗室收養大批的孤兒,資助他們上學讀書,必然不是為了做慈善。徐久一入學,老師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不管你們以前是什麼樣,在我這兒,你只要聰明,幹什麼都行,在我辦公桌上拉屎都行!”
年輕的學生們紛紛為老師粗俗直率的話哈哈大笑,徐久亦然。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方能體會到這句話的殘酷之處。
——挖掘天才,挖掘搞研究的天才,才是莫比烏斯的真正目的。
私下裡,教師們全把資質平平的學生稱作報廢品,倘若能得到一個天資縱橫的學生,即使“報廢率”達到一比一百,一比五百,也是值得的交易。
天才的精英生擁有一切,他們在學校裡呼風喚雨,享受所有的特權,畢業了去總部深造,直接調入各個站點,入職就是中上層人員。
在這裡,學歷的森嚴等級代替了一切權力職務。徐久,還有和徐久一樣的普通學生,或許對“市長”“首相”“總理”的稱謂一知半解,無法切身體會外面世界的大人物是如何運用他們的權能,但他們一定十分清楚,“c類研究員”可能就是他們奮鬥一生的終點,“博士”更是位高權重,能夠調動軍隊,掌握著許多人的生殺大權。
上到初中的時候,學生中間一直很流行一句話,“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有的人是主角,有的人是供主角取樂的npc”。
徐久深以為然,他拼搏過,努力過,然而天分這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能偽裝,更不能後天培養,比什麼都直白殘酷。
他曾經學到高燒不退,病倒在學校的寢室,可到了年終考核,還是能有人笑嘻嘻地拿出滿分的試卷,和幾乎滿分的實驗課績點,搏得教師們的滿堂彩。
沒有人看到徐久,關心他的身體和進步的成績,只有異樣的眼光,若有若無的閒話,以及關乎他如何自不量力的嘲笑,一直伴隨他升到高中。
徐久終於躺平了,不折騰了。
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一如他接受自己npc的身份,以及任人宰割的未來。高中還沒上完,徐久便被打發出學校,過早進入研究站點工作。
或許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吧,生也渺小,死也微賤,來和去都沒法發出太大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徐久終於睡著了,只是睡不了多久,他又掙扎著醒來。
他的身體滾熱,發起低燒。他頭昏昏沉沉地從床上滾到地下,讓額頭在冰冷的地面上貼了好一會兒,再頭重腳輕地爬起來,跌坐在椅子上。
徐久的手腕腫得更加嚴重,潰爛更深,疼得麻木,已經不太能彎曲了。傷口邊緣還不停往外滲腥苦的膿血,聞得人腦門發暈。
徐久把袖子咬在嘴裡,一圈圈地解開溼漉漉的髒紗布,丟進垃圾桶,再吃力地擰開碘伏瓶子,悶著頭便往傷上澆。
“呃!”他的嘴裡咬著東西,不至於一下大叫起來,但即便如此,突然奔湧的唾液還是打溼了布料。徐久眼冒金星,呼吸斷斷續續,這一下疼得他汗出如漿,後背即刻汗津津的一大片。
他忍著呻|吟,發抖地處理傷口。清潔工的膠囊宿舍隔音太差,他壓不住聲音,左右隔壁馬上就會舉報給主管。
勉強把橫流的碘伏液擦乾淨之後,他再拿過盛著隔夜冷水的牙杯,胡亂倒進去些消毒消炎的藥粉,發狠地衝過去。
一套下來,徐久全身溼淋淋,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床頭的鬧鐘響個不停,他喘著粗氣,重新拿乾淨繃帶纏緊傷口,儘量不讓外人瞧出端倪。
他一陣陣地打著寒顫,臨出門前照了下鏡子,裡頭的人頭髮凌亂,髮梢粘在臉上,眼下帶著一圈青紫,嘴唇白得發乾、起裂,活像個鬼。
“快點兒!”同組的人在外面不滿催促,“就差你了,想牽連我們一塊遲到是吧?”
昨天的13號看出他狀態不對,忍不住多問了句:“怎麼了?”
“我……”徐久沙啞地開口,“我沒睡好,做了一晚上噩夢。”
“哦,”13號會意地笑了下,“嚇著了,是不?你說說你,這才像個正常人的樣子嘛,昨天裝什麼深沉,聽得人心裡膈得慌……”
一組七個人先去吃了早餐,徐久罕見地吃不下東西,壓縮餅乾只沾了沾嘴唇,拼死拼活地把營養糊糊填了兩口,便撂了碗。
好在不知道13號跟其他人說了什麼,沒人在乎徐久此刻的異樣狀態,他一直斷斷續續地打著擺子,身上一陣冷得像冰,一陣熱得像炭。
但棘手的地方不在這裡,負四層是有嚴格的安檢環節的,必須確保在裡面工作的人絕對健康,即便體溫稍有異常,都得被抓出來詢問。徐久肯定熬不過這關,萬一他被揪住,那接下來的日子,是難受是快活,可就一點由不得他了。
徐久必須想個辦法,儘量能拖多久拖多久,於是,他瞅準時機,終於使出經典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