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鶴夫人 作品

第 3 章 愚人一無所有(三)(第3頁)

 馬上快進電梯的時候,他忽然“唉”了一聲,俯身抱住肚子,餘下的人俱被這動靜嚇了一跳,低頭看他。

 “咋回事,6號?”其中一個人問,“你生病了?”

 “不知道,”徐久艱難地說,“就是,想上廁所……可能昨天晚上著涼了……”

 他裝都不用裝,臉色已是難看得要命。13號著急道:“下電梯了再去啊!你走了,我們咋交待?”

 “全推我頭上,”徐久氣若游絲地說,“實在不行了,真的,不騙大家……”

 “哎你……!”剩下的人來不及阻攔,他已然弓著腰,跌跌撞撞地朝走廊盡頭跑去。

 他顧不得身後大喊的同隊,也顧不得自己在路上撞到了多少得罪不起的人,徐久一頭扎進衛生間,撲開一扇隔間的門,靠在牆上不住喘息,心臟拼命狂跳。

 他的手腕徹底沒有知覺了,原先還疼,這會兒完全木掉,只能勉強晃動兩下。不幸中的萬幸,傷在左手,而不是慣用的右手。

 我不會要截肢了吧……

 徐久迷迷糊糊地靠了一陣,好在這會兒正是上班的時間,衛生間內空無一人,他才敢放心在裡頭露出繃帶,再勉強清理一下傷口。

 他把臉埋在冷水裡,努力讓體溫往下降。此刻他似乎精神些了,但徐久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某種迴光返照的跡象。

 他疲憊地往電梯走,果不其然,剛下到負四層,走近安檢門口,還沒等進去,他便叫幾名威嚴的警衛喝住,停在原地。

 “站住!工牌拿出來看看!”

 徐久連忙站定,放下工具,掏出工牌給對方掃碼。

 “對不起,對不起,”徐久低聲下氣地說,“昨天晚上著涼了,拉肚子,不得已去了趟衛生間……”

 “拉肚子?”那警衛人高馬大,寬得一個頂兩個徐久,“你……哎?你把頭抬起來,我怎麼看你臉色不對勁啊?”

 他這麼一說,其他幾個人也跟著圍上:“應該是有點脫水……”

 他一邊說,一邊不得不慢慢抬頭,視線裡,那塊藍瑩瑩的高聳冰川再度映入眼簾,連帶著裡面冰封萬年的巨型水母也……

 等一下。

 徐久忽然愣住,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是發燒產生的幻覺嗎?他為什麼看到冰川周圍的腳手架擺動了一下?

 “……跟你說話呢,讓你去測量體溫!要我們動手請是吧?”

 徐久回過神來,張了張嘴:“那後面……”

 “啊?”

 “腳手架在晃,”他茫然地說,“後面的腳手架在晃。”

 聽他這麼說,警衛也下意識轉頭:“說的什麼屁話,哪兒的腳手架晃了……”

 說話間,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冰川附近的腳手架再次十分緩慢,然而幅度異常劇烈地晃動了起來!

 警衛:“……”

 負四層一下炸開了鍋,警衛掏出對講機,大喊道:“緊急情況!緊急情況!”

 接著便抽出警棍,往腳手架的方向狂奔,徐久迷惘地站在原地,已經燒得有些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然而下一秒,猶如古琴絃斷,尖細脆硬的碎裂聲交疊著迸發,萬古不化的堅冰竟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外力擠壓,爆出一連串的密麻裂痕。

 “控制室呼叫阿爾法小隊!”控制檯上方,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傳遍整個地下空間,“控制檯呼叫阿爾法小隊!立刻增援,地下的情況開始失控了!”

 話音剛落,高聳的腳手架便轟然坍塌,地面猛烈搖晃,有的人往冰川周圍跑動,還有的人在拼命向外逃竄,場面一時陷入混亂。

 就在這時,徐久聽到了聲音。

 這種聲音無法複述,不能重現,那實際上也不是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可以發出的聲音。硬要形容的話,就像鬼魂在地獄的血河裡溺亡,一邊下沉,一邊從骸骨裡擠出不斷破滅的泡沫。

 ——冰層緩緩地剝落,彷彿幼雛即將破殼而出。水母巨大的身體逐漸暴露在空氣中,人們首先看到的,是它如絲般飄蕩的觸鬚,以及泛著七彩虹光的潤澤口腕。

 這美得像是一場夢。

 空氣中充滿了神秘的幽香,寂靜死一般地籠罩四方,人們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仰起頭,竭力伸長脖子,試圖用肉眼完完整整地捕捉到這個生物的全貌。

 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夢醒得如此之快,那些如絲的華美觸鬚,和鬼魅一樣飄忽不定,亦如鬼魅一樣令人恐懼。它們在接觸空氣的剎那,就敏銳地捕捉著一切活物的氣味,並且開始了萬年來的第一次捕食。

 尖叫與慘叫聲瞬間不絕於耳,在怪物面前,堅韌的防護服也只是不堪一擊的舊紙,輕而易舉地被刺穿、扯碎。人體像是插在許多根特別鋒利的鐵籤子上的羊肉,接著便被口腕慢條斯理地包裹起來。

 但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慘叫就湮滅了。人消失在口腕的表皮上,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只有短暫噴出的大量蒸汽,昭示著一個活人曾經存在過。

 口腕狂喜地蜷曲,這隻怪物正瘋狂痛飲著獵物的豐沛血水。

 危機關頭,徐久卻一下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自己那詭異的傷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粘液……極地站的人一定是提取了這頭怪物的體表粘液做實驗,所以,儘管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阻礙,可他仍然在被這頭怪物一點點地蠶食、消化!

 徐久想跑,可他早就沒什麼力氣跑了,只能被混亂的人流推得東倒西歪,扒在門邊。

 巨型水母的身體,已然擠出了三分之一的質量。它流光溢彩的傘蓋彷彿大而柔軟的空泡,在空中無風自動,盪漾著嫋娜的波紋,傘蓋下方,透明的肉質口器猶如名花盛放,層層地舒展,盤旋。

 “所有人立刻撤退!立刻撤……!”

 控制檯上,年輕的男聲更加狂躁,數條碩長的口腕緊接著橫掃而至,切割金屬,壓垮石柱,將堅固的控制檯一分為二!

 命令猝然中斷,在廣播內化作尖銳的音嘯,繼而連音嘯也歸於寂靜。

 沒有人還敢停留在原地,最狂熱,最醉心於研究的那批研究者,早已在第一時間化作血水,被巨型水母吸進了食道。

 倏然間燈光全滅,從負三層傳出機械咆哮的聲音,連帶著負四層的天頂都在兇猛地顫動。轟然巨響中,阿爾法突擊小隊自天而降!馬克沁重型機槍高速轉動,槍口齊齊噴吐藍色火焰,尚未落地,一式七發的蜂巢火箭|彈已然呼嘯出擊,在極短的時間內,接連爆發出二十八次耀眼的火光。

 冰川發出搖搖欲墜的哀鳴,那種空腔開合的聲響同時更加響亮,徐久蜷縮在桌子底下,終於看明白了,那不是什麼“惡鬼吐泡泡”,而是巨型水母的中膠質層相互摩擦,從而傳出的一連串聲響。

 水母馬上就要擺脫堅冰的束縛,只有少量軀殼還埋在冰中。它徹底被面前的獵物激怒,觸鬚與口腕飄揚浮動,彷彿張開的天羅地網,以一種不可能的姿態漂浮在空中,似乎有無形的海水支撐了它的身軀。

 這反重力,更反自然的姿態,卻不曾令阿爾法小隊的成員後退一步。因為它的兩條口腕上,已經出現了一層高溫灼燒的傷勢——它畢竟不是無敵的造物。

 【直接上導彈!】阿爾法小隊的隊員怒吼,【火箭|彈對它起不到什麼作用,上導彈,直接把它炸成碎片!】

 【那我們的人也難逃一死!】其他人回吼,【時博士還在控制檯裡!】

 【時博士早就沒了。】另一個陰沉地說,【這隻怪獸吃了他,連骨頭渣子也剩不下。】

 又是整整四十九發蜂巢火箭|彈,炸得整座地下空間熊熊燃燒。金屬殘片墜落的聲音,宛如某種動物的垂死嘶叫。

 隊長神色陰沉地評估著這隻史前巨物的傷勢,幾乎是剎那間,他便做出了決定。

 【……導彈也威力有限,趁它還未完全脫困,準備啟動實驗室自毀程序。】

 【那可是微型氫|彈的當量,這樣做,所有研究數據都得報廢!】旁邊的人急忙勸阻,【恐怕總部不會樂意見到這個結果。】

 【不這樣做,整個極地分站都會毀於一旦!】隊長厲聲呵斥,【沒有商量餘地,立刻啟用!】

 他們想做什麼?

 徐久愣了一下,雖然他聽不懂那些嘰裡咕嚕的密語,但他聽得懂語氣,察覺出對方馬上要搞個大的。

 怎麼辦?是乾脆倒在這兒等死,還是先爬出去,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還是算了吧。

 他頭暈腦脹,拼命撐起身體,艱難地往外爬。

 如果死得很快是他賺,可看現在的情況,他非得被活活燒死在裡頭不可。連個好死也算不上,還留在這幹嘛?

 電梯早就無法使用,徐久拖著一條快廢掉的手,在半塌不塌的樓梯上苦苦攀爬,毅然決然地把那些炮火轟鳴全部拋在腦後。

 巨型水母沒有發現他,阿爾法小隊沒有發現他,或者說懶得發現他。他的確是雜草,還是命特別賤,特別頑強的品種,哪怕被人踩踏了一百下一千下,也可以順著鞋印的縫隙把頭探出去。

 爬出去的時候,徐久欲哭無淚地倒在地上。外面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幾名警衛看到樓裡還能有人爬出來,趕緊冒著生命危險跑過來問情況。

 “裡面怎麼樣了!阿爾法小隊完成鎮壓了嗎?”

 “快,快走……”徐久用盡最後的力氣,揪住對方的袖口,“這裡要炸了……快走!”

 說完這句話,他再也支撐不住,驀地失去了意識。

 ·

 再後來的事,徐久就不清楚了。

 他最後的預警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幾個警衛沒有恩將仇報,而是一塊把他拖上車,運送到了安全地帶。不過,徐久的身份畢竟只是最低微的清潔工,所以也沒人關心他的身體狀況和傷勢,只把他往那一扔,吊了個水就完事了。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逐漸恢復意識之後,徐久發現自己擠在一間擁擠的醫務室裡,右手的吊瓶還在滴滴答答。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十分正確,整個地下實驗基地,都被阿爾法小隊毫不留情地引爆,倖存者只有撤離到距離事發地三公里的臨時住所,等待消輻程序運行完畢,才能重新回去。

 而那個巨型水母怪物——

 “炸成了滿天碎肉!”旁邊八卦人員眉飛色舞地複述著聽光剷車就出動了十多輛,處理人員穿得全副武裝,還是被毒死了好幾個……”

 ——阿爾法小隊以爆破實驗廣場,全隊死傷過半的代價,將它永遠埋葬在了極地深處。

 徐久動了動手指頭,只覺得恍如隔世。

 不知是命大還是怎麼,他的左手居然知覺尚存,只是每一寸皮膚都麻得厲害,讓他想起小時候被大孩子捉弄,吃了滿滿一嘴的青花椒的感覺。

 可能是劇烈運動促進了血液流通?可能是水母的毒性被代謝稀釋了?他不想深究原因,他也深究不過來。

 他慢慢挪動手臂,小心地合攏左手發紫的拇指和食指,拔掉了右手的針頭,從床上坐起來。

 現在想想,是不是死在爆炸裡,要比繼續渾渾噩噩地生活在這裡要好得多?

 沒有時間留給他思考,短短兩天後,實驗樓舊址那邊就傳來消息,輻射消殺程序已經執行完畢,需要“忠誠的莫比烏斯員工參與重建工作”。於是,徐久只得再度拖著病體,乘車回到那個地方。

 遭此大難,極地站點完全失去了以往精密冷硬的秩序作風,研究員和警衛混在一塊,大聲商討著重建方案,十來個焦頭爛額的高級主管來回疾走,試圖想出如何向總部彙報的話術。他還看到了幾名阿爾法小隊的成員,猶如幾座黑沉沉的鐵塔,駐守在一些神秘的學者旁邊,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哎……?6號?”混亂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工號,“這不6號嗎!”

 徐久轉頭一看,發現了主管那張久違的胖臉。自從徐久所在的小隊被分到實驗室,主管就無權過問他們的行蹤了。

 “媽的,你在這兒閒逛什麼呢?趕緊過來幹活啊!”主管罵罵咧咧的擠過人潮,過來想把他揪走,“裝什麼大爺……”

 徐久沒什麼反應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舉起自己的左手:“對不住啊,主管,我在下面受傷了。”

 主管瞅見他滿手的脹紫,權當他被砸到胳膊,遂一陣遲疑。

 “行了行了,滾吧!別再讓我看見,真他媽是個廢物東西……”

 對方扭頭就走,徐久找了塊灰撲撲的地,一屁股坐下去,怔怔地望著眼前忙碌的場景,放空大腦。

 確實,他是廢物,沒有學歷,沒有技能,就算撞大運逃出研究所的控制範圍,怕是也只能到別人家去幹保潔,人家說不定還嫌棄他幹活沒有保潔阿姨細心。這會兒手成了這樣,需不需要截肢,他有沒有資格截肢,還得打個問號……

 從前他沒有未來,此刻又失去了當下,徐久表情木木的,彷彿魂魄出竅。等到這混亂的一天過去,殘存的建築物漸漸熄了燈,他還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整個人茫然得要死。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因為處於最邊緣的位置,低級員工的住宿樓反倒得以保全。住宿樓旁邊,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分類箱,平時的生活垃圾先往這兒倒,然後再拉出去集中處理。此時此刻,垃圾箱旁邊窸窸窣窣的,像風在吹。

 可這裡是地下,哪來的風?

 徐久仍然坐著,不想動,那動靜卻越發猖獗,攪得塑料袋嘩啦啦亂響。他終於坐不住了,勉強站起來,拖著腳步,打算把發出噪音的玩意兒踢遠一點。

 等他走到跟前,徐久猛然瞪大眼睛,震地渾身一抖,疲倦的死意瞬間被甩飛到九霄雲外。

 ——一隻,一顆,或者說一坨?透明的狀物體,正在垃圾箱側邊晃晃悠悠,不住探出點小角,勾著袋子裡面爛掉大半的菜葉子。

 遠處光線晦暗,於是它也發出一種幽幽的藍色,在被徐久注視的同一時間,它也一下僵住了。

 就這樣,平平無奇的夜晚,平平無奇的時刻,一個半死不活,習慣了麻木假笑的人,發現了另一個破破爛爛的小怪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繼續發小紅包……!

 因為這本我也會時不時寫點小劇場嘛,可能大家就不太會隱藏作話,加上投雷和澆營養液的朋友非常熱情,後續感謝名單就會拉得很長,在增進閱讀進度條的同時,給大家帶去虛假的喜悅,,,所以這本我會盡量7天展示一次投雷和營養液名單,感謝!(徐徐跪下)】

 徐久:*悶悶不樂,揮舞拖把,不小心打到十八個人的臉*我的人生已經完了,我會永遠在飢餓的地獄裡沉淪,直到世界末日!

 小水母:*可疑地出現在垃圾箱旁邊,可疑地吱吱叫,可疑地驚慌顫動,可疑地看上去像個很美味的*

 徐久:*可疑地流下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