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鵲兒 作品

第六十七章 交杯酒醉

 剛起了更,芳洲苑後窗一個人影悄然躍下,衣袍掠風,靜謐中一倏而過輕微的聲響。

 飛簷走瓦,行如點水,今夜分外小心。此刻身上不是掩形的黑衣,而是嶄新的壽星袍,大紅的金鑲團花甲衣,雪白的中衣金絲邊紋束袖,如此鮮豔的搭配濃濃暗夜之中依舊顯眼,瞥見遠處上夜的燈火,承澤不由又多聚了一份神。其實這般穿戴倒真不是為了矯情這壽辰,只是今兒日子實在不同尋常,懷中揣著那正正經經的由頭,自然也該有個正正經經的樣子,免得行事之時總讓她有小賊偷香的惡感。

 夜尚淺,馨竹園內卻已打發得靜悄悄,抬眼看二樓那早早為他守候的小窗淡燭,承澤不由唇角一彎。早就說好今後每年都要共賀生辰,今兒在延壽齋一道吃壽麵,他還得著機會小聲問她可曾備了禮?她哪有他那膽子,嚇得趕緊躲開,卻後來也悄悄隔著人,調皮地衝他搖搖頭,他一見便趕緊佯作不快,她得了趣兒掩嘴笑。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兩人小小調鬧,玩兒得開心。此刻想起來,心樂道,靜兒啊,其實你的禮我早替你備好了……

 小心地掩好窗,轉身,廳中無人,畫案上遮掩的燭晃得昏昏暗。抬眼看,臥房門虛掩著,透出更為清亮的橘光。承澤走過去輕輕叩門,“靜兒,”

 並無人應,承澤略猶豫一下順手推開門。腳步未穩,眼前忽地一黑,不及詫異便被那軟軟的捂握暖得心定,纖纖玉指,羅袖輕撩,獨是她暖暖清香。心頓一舒,幾個時辰的苦等一時都化作相思相悅丶小別更甚的欣然。承澤微微將身子後仰配合著她那踮著腳尖的吃力,膩聲戲道,“喲,這是做什麼?是沒備禮愧著了?還是……”手悄悄繞到身後,反手攏了那柔軟的腰肢貼緊自己,不見她掙,口中便更沒了遮攔,“還是日思夜念,急著了?”

 “……盡胡說。”

 想著她羞得紅撲撲的臉頰,又是這嘟了小嘴兒的彆扭,承澤笑,疼愛地捏捏她,“呵呵,是我急,急得不得了了,快放開,讓我看看。”

 靜香輕輕咬了唇,話到此,這促狹的小把戲也該收了,只是,只是低頭看看自己,心跳,氣又短些,是否太輕薄了……

 “還捨不得放啊?既是這麼喜歡,那可否求著把手臂略抬抬?”

 靜香當是自己個子小,扯得他難受,遂一面抬手臂,一面更努力踮了腳尖。

 婉袖撫面,幽香攝人。“嗯……”承澤用力吸了幾口氣,極是陶醉,“果然是……暖處方知香氣深……”

 “呸!” 如此香豔之語羞得靜香手再不穩,指縫松,他已然可見,卻更是不想他轉頭,“你,你真不羞!”

 “呵呵……還說我不羞,這麼抱著不鬆手,誰不羞啊,啊?是誰啊?”

 本想著這般戲耍她定要賭氣走了,卻不料她還是不鬆手,也再不吱聲兒。承澤這才覺出似不大像與他玩鬧,趕緊道,“剛才跟你說笑呢,不生氣,啊?靜兒?”

 她還是不語,承澤有些慌了,手臂攏緊她,費力地上下撫著,“靜兒,怎麼了?怎麼不肯讓我見?”

 “我……我放開,”猶猶豫豫,她終是應道,“可你見了,不……不許笑人。”

 “這是怎麼說?我怎會笑你呢!不鬧了,快讓我看看。”

 心又怦怦跳,狠了狠勁兒,緩緩地,緩緩地鬆開手。承澤趕緊轉身,“這可是……”話音未全,人僵住……

 眼前的人兒似相識非相識,與心裡那不染纖塵的素淨恍恍不能合……

 一身雪白薄綾襖兒撒大朵的紅芍藥,柔軟熨帖若夏日薄紗,勾得腰身曼曼,步搖嬌嬌。領口無繡,輕系紅絲帶,臂上挽紗,煙籠淡梅枝。腮邊兩縷髮絲,輕柔柔逶迤而下,頭頂不見髮髻,俏皮皮紅繩挽系。粉嫩的耳垂兩點翠玉水滴墜兒,越託得那雪白的肌膚細若凝脂。面上是未出閣的清清女孩兒妝,雙眸剪水,霧靄隱隱;一點胭脂,嬌唇灩灩。燭光中,恰似芙蓉出水丶蓮朵新綻,嬌滴滴如春早至,飄飄然滿室生香……

 原來……她竟是如此鮮豔,豔得耀眼,豔得灼人,柔軟軟的身子骨兒裡透出這般的詩情畫意,蝕髓之媚……

 看他半天不語,只管痴呆呆發怔,靜香越來越不自在,忐忑道,“……可,可是太奢豔了?”

 承澤一楞,似醒非醒,手下粗魯,一把將她裹進懷中, “不,不,好看,好看,靜兒,靜兒……”口中惶惶,眼睛一眨不眨,似不能確認這雲端仙子真的是自己的人兒。

 心兒舒,雙頰泛紅,“那你,那你怎像見著鬼似的。”

 承澤低頭小心地啄啄那小鼻尖,喃喃道,“若鬼當真美豔如此,我不如……當下就死了去……”

 她撲哧笑了,抬手點點他的額頭,嗔道,“不知羞的東西,果然是個色迷心的!”

 他才不覺羞,緩了神兒,越將她擁緊,像是一時鬆手她便要丟了……

 “靜兒,這衣裳是哪兒來的?”

 “是舊衣裳,前兩日託人從家裡取來的。”靜香輕輕抿抿唇,不敢說是背了哥哥悄悄求奶孃偷出來的。“想著,想著今兒給你應個景兒。也……也讓你看看我原先是怎樣……”

 “啊?原先你每日都是如此麼?!”承澤瞪大了眼睛,“出門在外,去廟裡上香丶一路走京城也是如此??這還了得!往後再不許!”

 “嗯?” 靜香一怔。

 “被人看了去,可知道心裡都存的什麼歪念頭?不知怎樣被人唸叨!往後再不許,便是下人看了去,我也不依!”

 “哦……那,那往後再不了。”

 本是逞無賴與她撒嬌,卻不想她竟乖乖地點了頭。承澤一時竟也不想改口了,就想這麼霸著她,欺負她!越正了臉色道,“只許穿給我看!還有這胭脂,憑白的,不許擦!”

 “嗯。胭脂丶首飾我原也不大好的。”

 聽她應得乖,承澤悄悄笑,心甚適意,輕輕抵了她的額頭,這才又柔聲道,“靜兒,我就知道你必是給我備了好的,這禮,果然貼心!”

 她略離開些,衝他調皮一笑,“這個……不是禮!”

 “嗯?”承澤驚喜道,“還有麼?”

 “來。”

 牽著他的手走到床邊,靜香從繡枕下取出個荷包,打開,握了什麼在手中,轉身拉過他輕輕放在了掌心。承澤定睛一看,是一把精巧玲瓏的小摺扇。慢慢打開,扇骨尤緊,不大順暢,生怕折了她的心意,越加小心。

 小小扇面上新墨清香,繪著一副春日踏青圖。承澤認得這正是府中桃園,枝枝葉葉,但遮但掩,輕紅淺白,綴滿了枝頭。筆觸細,盈寸天地,春光明媚,但覺暖暖柔風拂面,嗅得嫩蕊嫣香撲鼻。萬點繽紛之中,一對人兒相攜賞花。男子英拔,眉目清朗,女孩兒只留了回頭側影,卻是一點笑渦,嬌嬌含羞……

 畫中,他與她手牽著手,相依相偎,日頭暖,天地柔和……

 早就想求她為自己作畫,好讓他每日看著丶想著,聊解相思苦。可此刻畫在眼前,不單是有她,竟是把那長相廝守的盼都凝在了這小小天地中,卻不知為何,他的心軟,一時悵然……從身後擁了她,握著她的手一起捧著那小扇端詳,明明堵在心口好多的話,說出來,只有“多謝,多謝……”

 他的氣息暖暖呼在她脖頸,語聲這麼近,聽得到那隱在喉中的沙啞,她忽然鼻子一酸,趕緊忍了,“府裡,府裡物件兒尋不全,有些粗糙,不可當真做扇子用。”

 “哪裡捨得。”

 “這穗子是剛跟荷葉兒學的,編得不大齊整,往後,往後再給你做個好的。”

 “這便是最好的……”

 “可千萬收好,若是……”

 “你放心。” 不需多囑咐,眉眼如此清楚,但凡落入人手,便是死證。

 握著她的手,輕輕撫過那畫中景丶畫中人,將那小扇慢慢合起,再慢慢打開,靜靜地,吱嘎輕響,唇似有意若無意輕撫著那細嫩的肌膚。她不知他怎麼忽然沈悶,只任他抱著,默默承受他不自覺壓在她肩頭的沈重……

 “靜兒,”

 “嗯,”

 “這扇子畫得真好,等往後我要單為你開個畫扇坊。”

 “什麼?畫扇坊?”

 “是啊。”承澤將她轉過身,“我也正要跟你說這打算。既是已做定不從仕,我想著不如就入商賈。”

 “商賈?” 這二字出自他口如此生疏,驚得靜香一時有些不知反應。“為,為何?”

 “為何?自是為銀錢啊!” 他笑了,剛才的陰鬱都不見,人頓時提了精神,“雖說莊子上每年的進項足夠開度,可比起府裡曾經,那是遠不及。更況,靠天吃飯,收成總受年景之限,一年好,大家多分些,一年旱丶澇,便都受制。譬如今年,雨水多,減了三成收,雖說府裡漲了月錢,可莊子上只能勉強維持,沒多一分紅利,還是老太太拿體己銀子給各位莊頭封的紅包。以往年紀輕,擔不得事,如今我既已成人要撐起這個家,雖不能讓老太太重歷那老忠王誥命的風光,可也不能讓老人家修繕祖宗祠堂還得有計較!”

 這一番話前因後果說得仔細,顯見這想頭早已在他心裡植根深入,靜香緩了心驚,卻又不免擔憂,“承澤,商賈雖是九流之末,卻極是學問,其中門道走勢丶暗礁險灘不遜於官場爭鬥,一招不慎,血本無歸,不是一時心熱便可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