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丶 作品

第47章 夙願·5(第2頁)

 枯槁的大手不自主地顫抖著,復又往前夠了夠,想讓秦蒼瞧得愈發清楚些。他早就兩眼發黑,耳中的嗡鳴之聲漸盛,似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無法自控地搖晃著。

 老人的眼底滿是通紅的血絲,不知名的血淚一滴、一滴落下,帶著苦澀的鹹味。

 能辦白事,也算喜事。

 “梁賊說,受一回刑,若是隻字不吐……便奉上一塊小將軍的遺骨。大哥,那麼大一袋,那麼大一袋啊!他們用馬踏碎了小將軍的屍身,可骨骼仍在!”範老將軍拔高了聲,迴光返照般漲紅了臉,緊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哥,屍骨仍在啊!”

 得是怎樣的殘忍,才會將小將軍的頭顱砍下、馬踏分屍,再剝離骨上皮肉,作以收藏。

 淚水猶如烈酒,辛辣而醇厚。

 秦蒼不忍,心頭五味雜陳,慚愧地別過些頭去。

 黑暗吞噬了牢房,有如千斤重擔壓了下來,令人窒息。範老將軍忍著周身的劇痛,寧撕扯開傷口,也要爬到秦蒼身邊,摸索著將一小塊碎骨塞進他掌心。

 碎骨的扎刺感,同那一截林氏的族玉放在一起,何等諷刺。

 “不急,大哥,不急的。”老人佝僂著脊背,痛的兩眼發黑,體溫冰涼,“我還會去……還會去……”

 他身形一栽,險些昏死過去。秦蒼呼吸一滯,察覺到身畔之人的異樣,慌忙抬手扶住,領著他到一側角落的稻草堆上躺下。

 秦蒼記得,老範的身子骨一向硬朗,京中的太醫還說,能活到九十九呢。

 那一刻,他已經虛弱得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只是嘴裡輕輕地喘著氣,眼角溢出了淚,默默地抬頭瞧著。依稀記得瀕臨昏迷時,梁賊扒開他的眼,用熾熱明亮的燭火照耀,再以厚重的黑布遮蔽片刻。

 如此循環往復,此刻的他,眼前徒然一片黑暗而已。

 再瞧不清大哥的面容。

 一向笨嘴拙舌、性子剛直的老者,此刻不知因何發笑,笑得喉頭腥甜更盛。

 “大哥,”一躺下,那些乾涸的稻草瘋狂地吮吸著範老將軍身上的血液和鹽分,迅速變得濡溼,“你我作百人將時……還是我同老閻鬧的最兇的時候。”

 笑意平復,呼吸亦平緩了下來。

 “行了,好端端的。”秦蒼顫聲安撫道,扯下了一塊還算潔淨的布,擦去範將軍臉頰上的血汗,“明日起來,商量商量怎麼出去,回了大營,找軍醫仔細看看。我就是找人背了你,咱也一道兒回。”

 他只是平靜地躺著,眼神空洞,試圖在一片漆黑中抓住誰的身影。

 “哈哈……老閻什麼都比我強,長得又好……年輕,討媳婦兒方便。他嘴毒,偏生討的媳婦兒同他對付……咳咳……倆人沒事兒就拌嘴,誰想啊……沒幾年就生了雙胞胎,同……少將軍的年歲咳……差不多大。

 “那時候羨慕的我呀——天天追著他們幾個跑……你們再跑得快些、遠些……興許我追著追著……你們就大了。

 “後來小將軍走了,咳……老閻走了……

 “再後來……鄒老頭也走了……

 “我尋思著,他們這一個一個的……怎麼都排著隊呢……是不是那幾個作弟弟的……想早些下去投了胎,來世……好做我倆的哥哥去……

 “算盤打得啊,我擱這兒都聽見了……”

 生命如流水,歸海路迢迢。

 範老將軍的呼吸變得愈發微弱,雙唇微張,像是正在訴說著一段無人能聽見的故事。秦蒼心頭一顫,慌忙把碎骨和林氏族玉收入懷中,在衣襟裡頭繡的小袋裡掏啊掏,想起了外孫交給他的假死藥。

 或許,這假死藥,還能讓老範撐到回營。

 他一聲聲應著範將軍的話,生怕他睡去,偶爾還能前不著後不曉地搭上幾句。待他將瓶塞拔出,取了藥丸塞進範將軍口中時,他好似還在嘟囔什麼,唇齒未閉,只沒了聲。

 喂完藥,秦蒼才鬆了口氣。

 他在黑暗中坐了一夜,聽著耳畔痛苦掙扎的溫熱一點點淡了下去,一滴滴沉默下去,淹沒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