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行·中(第3頁)
茂密繁盛的燭光,照進無止境的虛空,攀上王后纖細修長的十指。她捧著信的一雙手逐漸攥緊,直至讀完之際,染了鳳仙花的嬌嫩指尖驟然戳穿了紙張,將信憤然撕成兩半。
“這些個汙糟廢物……”王后咬牙道,將信紙胡亂團成一團扔了出去,“本宮前些時日才去了信,讓那寨子裡頭二當家的攔著老三,偏生自家人事情辦不成,還讓老三給山匪抓去了?本宮不是讓他們只盯著就好麼?”
“娘娘,我們派去之人折損大半,最後實在不敵才匆匆退走。三公子那本也派了人手引開近衛,可也只引開了一個女子罷了,她們攻去時,有三人護衛在二公子身旁,實在是近不得身……”
“二公子身旁何來的三人?秦家軍他不是一個都沒帶去麼?”王后的眉頭漸緊,深吸了口氣,攥緊了身上那件半掛不掛的兔毛長披,喃喃道,“山匪……三人……”
王后心中咯噔一下,猛然回過神來,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春紅,這信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回娘娘,是一刻鐘前。”
“王上這幾日宿在哪宮?”
“王上……已經多日獨宿了。”
糟了。
三個公子中,唯一還有機會與楚淵競爭王位的,便是排行老二的楚煜。他的生母因病逝世,是自打王上作公子時便陪著的舊人,在宮中向來位份不低,二公子也算得上是學識出身俱佳。王后自是知道林文生做下的那些個混事兒,她特地在楚恆行程將盡時派了死士前往,目的就是為了拖延老二蒐集人證物證的時間,好讓家族及時轉移那些財帛貴物。
因著數量不少,由黑洗白,需得廢上一番功夫。
若是可以,將二公子永遠留在西南,她才能穩坐後宮,享天倫之樂。
楚煜一個沒了母妃撐腰的公子,又一向不是最受楚王喜愛的,若不慎為死士所殺,大可推到山匪頭上不了了之。老三身有殘疾,再如何出眾也不過分一塊封地趕出京都,如何能成為王后的眼中釘肉中刺呢?
何況,淇兒那邊還調動了二公子府的暗衛,唯恐三公子身邊的那幾人壞了王后的打算。
可世事無常,她又怎能料到,楚恆竟有玉石俱焚的膽量,寧可自己走一遭山匪牢窟,也要把這樁事推到林氏身上,偏偏她還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楚恆的手中,由著他牽出自己。憑楚恆的心計城府,絕不會讓自己深入敵營而不留後手,若是他一早就有打算,那這幾日王上不入後宮……
林氏和秦氏的新仇舊恨,從遙遠的西南之地爆發,來的這般措不及防,讓人始料未及。
王后雖悔恨自己未聽楚淵的勸告,但試想再來一次,她可願放棄林文生掙下的財寶金銀?
答案自然是不。
事已至此,她人在玉京,必須想盡辦法把林氏從此行災禍中摘出來。王后慶幸當時以淇兒的二公子府為後路,為今之計,除卻捨棄林文生外,便是將爭端轉嫁到三公子與二公子間,若她得以坐收漁利,也不失為妙計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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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出去的女子,如何會一心對待母家。
“春紅,來扶本宮。”王后心下盤算著,神色也稍平靜了些許,柔若無骨地抬了抬藕臂,道,“一會你陪本宮去院子裡頭走一走,不必掌燈。天亮你便去傳了太醫來,再稟報王上,就說,本宮不慎摔傷了腿,想安排兩個母族小輩進宮侍候。”
淇兒這步棋輸了,但她並非毫無用處。
二公子一顆心都放在了淇兒身上,只要淇兒在,就不怕楚煜做出什麼事兒來。林氏沒了淇兒作輔,自然要再培養個新的,哪怕如今是風口浪尖,也不能拿林氏一族和楚淵的將來冒險。
王后沉了眸,將手搭上春紅的小臂,徐徐起身走向妝臺。
……
整個牢房因為缺乏空氣流動而變得愈加潮溼,地面沾滿了沉悶而噁心的氣味,壁角里也長出了不少青苔。空中浮動著黴臭和溼潤,楚恆再度甦醒時,身下由獄卒送進來的褥子也已然潮溼不堪,只勉強好過稻草罷了。
他艱難地坐起來,脊背靠上冰涼的牆壁,垂眸瞧時,雙腿本潔白的繃帶也已染上大片的汙糟,周身因寒冷而傳來隱隱的疼痛。牢籠外的昏暗燭光中彷彿坐了一個人,佝僂著背,肩膀寬闊,下頜處有一條淡灰色的陳年疤痕,觸目驚心。
那人不知從何處尋了一把小竹凳,就這般守在楚恆的牢門外頭,背光坐著,一雙鷹木肆無忌憚地盯著他。楚恆所處的牢房無窗,洞穴般的空間裡漆黑一片,唯獨牢門處透進些燭火勉強照亮。
木柱將光線分割成小塊,投射在楚恆的面容之上。
他打了個哆嗦,平淡道:“是你啊。”
牢外頭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回道:“你的一身衣袍,還真是分文不值。”
“自然不值,”楚恆自嘲道,迎上了那人探究般的審視目光,“一國公子之物,任誰有這膽子收?”
“我這等刀尖舔血的粗人,白道走不通,就走黑道,”中年男子笑意更甚,眼角是密密麻麻的皺紋,從眼尾一處四散開去,“左右,不會輕易被官府抓去。”
“看來,一直與我通信之人,並非是大當家的。”楚恆篤定道。
“不愧是三公子,”中年男子坐直了腰,雙掌撐在大腿之上,窄小的竹木凳子瞧著頗為不調,“想必公子一早,就有所懷疑了罷。”
“你的計劃萬無一失。”楚恆喉中腥甜,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渾身不住地顫抖著,好一會兒才緩緩平息,“但,顯然你在茶肆時,便認出了我。”
他說完,大口地喘著氣,前襟的衣衫上混雜了汗水和血跡,充斥著一股子刺鼻的酸臭味。
“原是那一眼。”中年男子回憶起當時情狀,恍然大悟,笑道,“公子好手段,若無萬全的把握,想必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讓我抓了來。不知,公子的計劃進行得如何了呢?”
“這話,應當我來問你才對。”楚恆的喘息漸漸平息些許,目光再度投向牢門之外,“二當家的還當真出乎我意料之外。”
“公子過譽,但我終究,也不曾壞了你的計劃不是麼?也不算違了你我的約定。”
楚恆微微聳著肩,竭力讓自己溫暖一些。分明是秋季,他的血脈已同冬日的河水一般無二,流淌之間帶著細碎的尖銳冰渣,不斷刺痛著周身各處,寒氣透骨,牙關咬的咯咯作響。中年男子看出了他的窘迫,微勾了勾唇角,壓根沒有半點離開的打算,反是瞧得愈發起勁。
瞧著他一點點被寒冷蠶食,一寸寸被劇痛剝奪心智。
他顯然已經冷的說不出話來,呼吸也逐漸步履艱難。楚恆知道這是保心丹的時效到了,顯然又過去了一日,再這般下去……
“看來,公子的日子過得並不好。”中年男子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不然,我那兩百多號的兄弟可要遭罪了。”
楚恆斂目不言,似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
“我聽聞三公子一向愛民如子,與楚王年輕時相同,是為王室典範。我本不願接王后的那封手書,是因弟兄們勸我,說你若是來了,我們就有救了。”他說著,神色漸深,長嘆了一口氣,“你抵達平城之後,曾安排了一名醫者進城,弟兄們瞧見了,歡天喜地地過來尋我,說他們果然沒瞧錯了人。可只有我知道,你到達信安城之後,不但對流民撒手不管,甚至衙門都沒去過幾回,反倒是一門心思地算計起玉京的事兒來,那林文生時至今日還好端端地活在地牢裡,你讓我如何面見江東父老?”
楚恆的手指僵硬得無法動彈,每一次的移動都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疼痛,讓他不由地想起方才淺眠時扭曲的夢境。
耳畔,斷斷續續地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
“但你放心,再不甘心,我也不會讓你死。你一旦死在我這寨子裡,楚王派的就不是解決流民的欽差大臣,而是鎮壓山匪的將軍了……”
楚恆眼前一黑,終還是沒撐住那股劇痛,額髮上溼淋淋地浸滿了汗水,一頭栽倒在軟墊上。他只覺周圍的世界變得模糊而遙遠,燭火怎麼也照不進他的眼中,無形之中似有一股力量拉扯、按壓著他,逼得他無法移動。
中年男子見狀也是嚇了一跳,慌忙打開牢門,提燈靠近。金尊玉貴的三公子如被抽乾了魂靈似的,面色白得駭人,雙唇死灰一片,彷彿隨時要撒手人寰。他暗道一聲不好,匆匆擱了燈往外跑去,牢門就這邊大咧咧地開著,再無人問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