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丶 作品

第12章 夜行·下

“還是沒消息?”

 “周圍的山頭我都找遍了。”

 “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寒以掌心抵著桌角,即便隔著衣袍也能看出手臂上結實的肌肉弧度,“蘭兒呢?你回來時可瞧見了她?”

 “不曾。”小寒搖搖頭,半垂著眼,不再回話。

 桌上泡了壺冷茶,點了爐靜心的檀香,夕陽紅透,如趁餘輝停馬足。金光之下的遠山溪流,似在楓林間點綴了零零散散的光斑,是楓葉燒灼時的火星,更是明沙中擱淺的魚鱗。

 院外有突兀的馬匹嘶鳴之聲,馱著半身的陽光,停駐在楓林小築之外。茶室中的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外頭,恰是兩個身影翻身而下,徑直朝他們走來。小寒定睛一瞧,當即驚得從椅子上騰地竄了起來,一手握上了腰間長鞭的手柄。

 外院的一個小廝牽了馬,帶到一旁的馬棚去,低著頭默不作聲。

 院中僅剩下兩三個婢子,扶著各自的笤帚,垂首掃去庭中無章的落葉。姑娘們見珈蘭跟著二公子過來,立即擱了笤帚,盈盈跪倒下去,大氣也不敢出。

 走在前頭的男子身著一襲玄黑色長袍,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烏黑的頭髮束起來戴著頂嵌玉小銀冠,配以青色髮帶,銀冠上的白玉潤澤十分,更加襯托出他長髮的黑亮順滑,宛如錦緞。

 大寒雙目一眯,默然起身,認出了來人——楚煜。

 他和小寒雖已知曉了此事的各處利弊,可看見楚煜之時,心頭難免有些消不去的火氣。楚煜在三公子被抓那日,於茶肆受了他們兄弟大恩,派來的衙門捕快竟只是幫忙抬了抬屍首、收拾院落,半句幫忙的話都未曾提起。

 這也便罷了,大寒只當他是為著朝廷的聲譽著想,以免引發百姓恐慌。誰料他午後更是避之不及,不但閉門不出,連大寒找上門也不願一見。他和小寒本就因著腰牌之故對楚煜多有忌憚,如今兩方皆毫無頭緒,他倒是好意思找上門來。

 他們幾人尋不到楚恆的消息,楚煜亦拿林文生沒辦法。

 可這些事情都是拖不得的。

 “這不是二公子麼?”小寒見他緩步上樓,不禁學著白姨的話冷嘲熱諷起來,“路途遙遠艱辛,真是難為了公子。”

 小寒身形修長,面露冷意,言語間也難免尖酸刻薄了些。珈蘭見狀,慌忙上前了一步制止道:“小寒姐,二公子是我特地請來的。”

 “你請他來做什麼?”大寒聞言起身,古怪道,“二公子這幾日平白消失,已足以說明公子的立場,怎麼今日倒是被蘭兒請動,肯貴步臨賤地?”

 楚煜一早就覺察了他們的敵意,見珈蘭勸阻無效,面上繼而掛上了一層不知真偽的笑意,淡淡道:“二位想必也心急三弟的行蹤,既如此,何必將唯一的盟友推遠?不妨我們坐下來聊上片刻,說不定雙方皆有值錢的線索,也不枉我白走一遭。”

 “兄長先坐,”珈蘭一面勸著大寒,一面行至小寒身側,輕拍了拍她的小臂,示意她消消火,“這幾日無論是二公子還是我們,都陷入了難解的僵局,莫不是我們真要一座座山頭找下去不成?大暑和小暑身子尚未痊癒,若單單靠著兩人,耽擱了時候不說,難免會有個錯漏。”

 珈蘭攏了攏衣袖,掌心輕攤,請楚煜於主位坐下。待到楚煜入座,她方尋了處近側的軟墊,提裙盈盈跪坐桌旁,身姿挺拔,玉立當中。

 一隻素白玉手搭上壺柄,覺察其寒涼之意便徐徐退了回來,轉而備著要起身去一側小櫃取火摺子,好溫一壺熱茶待客。大寒和小寒相視一眼,小寒立即抬手按在了珈蘭肩頭,制止了她的動作。

 “涼茶清冽,”小寒目光斜斜一睨,“能滋陰去火,保養胃腸。”

 珈蘭有些無奈地抬頭望了楚煜一眼,略帶歉意地微垂了眼簾,額角白皙如玉,碎髮稍掩,真是天賜的好皮囊。

 “多謝,”楚煜心領神會地笑道,“想來三弟在時,諸位也是喝慣了熱茶,難得能嚐嚐這涼茶風味。”

 楚煜聰明著呢。

 面上給了小寒一個臺階下,實際上借言諷刺,說他們分毫不論待客之道。

 “當真有勞公子掛懷。”小寒聞言,聽出了其中幾分陰陽怪氣之意,當即上前一步,一把抓過桌上的茶壺,粗粗倒了一杯。

 杯盞咚地一聲擱在楚煜身前,茶水在瓷質杯壁上左右亂撞,不慎濺出數片水花,打溼了楚煜的袖口邊沿。他彷彿沒看見一般,以寬大的手掌攔在茶盞的一側,慢慢平息著水勢,迎上大寒試探性的目光。

 小寒氣性大,心中又掛念著楚恆的安危,倒完了茶,實不樂意伺候楚煜,扭頭便要往外頭去。大寒見狀,立即抬手將她攔住,目光依舊緊盯著楚煜不放。

 “我雖不知,蘭兒同你定下了何等約定,”大寒開口道,餘光似掃到了一側女子發上的紫翡潤光,“但她斷不會做出背叛主上之事。公子不妨直說,需要我們做些什麼。”

 楚煜笑意漸深,終還是將那灑了大半杯的茶盞端了起來,儒雅地品上了一口。

 冷卻的茶湯甘甜爽口,涼意恰到好處地覆蓋了茶葉原身的苦澀之感,香味雖淺,卻有一層濃濃的沉澱馨香,淡然而悠遠地傳入口中,鋪入喉底。

 “兄長,小寒姐。”珈蘭淡淡道,語調雖輕,卻騰挪出心中的堅定,“我們都無路可走了。”

 大寒心中似有七八十個軲轆在旋轉著,眉頭深鎖,被利刃般寒風轍過的臉上毫無表情。楚煜身後是熟悉的一方後院,池魚依舊,無數楓葉堆砌在石板小路上,匯聚成紅色染作的長衫,逐漸被寒風爬滿。

 小寒瞥了眼自己兄長天人交戰的神色,抬手虛按上他攔著自己的手臂,心頭也有些進退兩難。

 儒雅公子一手扶著長袖,一手捏著杯盞,饒有興味地於身前晃了晃手中茶湯,綠意盎然。楚煜將目光投向一側的珈蘭,笑容依舊,接道:

 “京中來信,說司馬相國攜他的得意門生日夜兼程,估摸著再兩三日抵達信安。”他目光微沉,望向珈蘭的一雙眸子幽灩深邃,高深莫測,瞳孔黑曜石般灼目,“姑娘昨日不安,非要回到楓林小築方肯吐露一二,不知如今,我這消息可值得上姑娘收到的那封平城來信?”

 常山郡中唯一還未有機會一探究竟的,便是因疫病下令封閉的平城,且不說楚煜自己敢不敢去,那些捕快師爺個個聞風喪膽,誰敢無緣無故跑到會染病的死人堆裡去找證據?他最是看重平城的消息,幾乎將那兒認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若是平城亦無捷報——他即為西南之事最大的罪人。

 平城,白姨也在那裡。

 珈蘭默不作聲地從袖間取出那封已然拆過的信,當著眾人面取出其中的兩三頁紙來,平平鋪在面前。每一筆勾勒、每一抹痕跡,都用濃墨安放於微泛黃的紙張,她以掌心壓了壓信上的褶皺,淡淡捧了起來,開口唸道。

 最是留不住,秋葉辭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