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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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月光盈盈,終還是催不滅府衙的那一盞昏暗燭燈。打更人拎著銅鑼在街上覆又行了一圈,一慢三快地敲著,街上空蕩蕩的一片。
四更天剛到,空氣中的水汽愈發濃重了,雖說夜間有風常來常往,終難驅盡前些時日陰雨的餘韻。楚煜不知是因自責太過,還是當真陷入了死局,在府衙內挑燈夜讀,累得一個師爺陪著幾個捕快一同上夜。
“二公子。”
耳畔風過,若非這一聲稱謂清晰明朗,險些要誤認為是幻聽了。楚煜從文書中抬頭,便見屋外迎面走來一名窈窕女子,身後揹負雙劍,面覆輕紗,好生清麗。
芙蓉面,楊柳腰,無物比妖嬈。
她換了一身如月衣衫,褪去白日裡血跡斑斑的劣痕,鵝黃配以輕紗外衣,如有神光。
“姑娘怎麼來了?”他只消一眼就認出了珈蘭,畢竟她的身形和情韻實在是讓人過目不忘,哪怕是當日她那般失態,依舊給楚煜留下了不小的印象,“那日在茶肆見姑娘心緒激動,如今看,倒是平緩了不少。”
一側正偷懶打盹的師爺猛然醒神兒,眨巴了幾下眼睛,還以為是周公領了仙女兒來給他瞧,痴痴地望著來人,說丟了魂也不為過。楚煜身邊的捕快見她帶著武器來,手不由地握上了腰間長刀。他驚歎於女子輕功的高妙,如此靜謐的高堂自己竟未有半分察覺,當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上前一步護在楚煜桌案之前。
“我此番來,是有一樁要事要同二公子商談,還請二公子屏退左右,莫要留了旁人的眼線在此才好。”她行至大堂正中央,雙手搭於身前,微微欠身行了個常禮。
楚煜一愣神,竟未質疑她於禮數上不周到的地方。依著她的身份,此舉實在是無禮至極,無論是楓林小築,還是於茶肆時,珈蘭都未曾向二公子行初見大禮,而是直接跳過了這一步,擅自作了常禮。
楚煜心知此事是他有愧於三公子府,若非他隻身前往茶肆,也不會害得楚恆身邊空置,他也算得上是半個害楚恆遇險的罪魁禍首,怪不得三公子府的奴僕對自己不敬。
堂上之人擱了筆,抬手示意捕快和師爺先行退下,方正襟危坐,開口道。
“姑娘請講。”
“二公子可識的此物。”珈蘭抬手,將一塊木牌飛了出去,摔在二公子的桌案之上。楚煜定睛一瞧,一時心中古怪不已,將其提了起來細細查看。
沉香木製的腰牌,其上刻著二公子府四個大字,右下角是組別和姓名,背後是他當年親手定了圖案刻下的形狀。這些倒也罷了,楚煜細細摩挲著木牌的邊沿,眼中的神色覆上了一層懷疑。
“自然識得,此物是我府中暗衛腰牌,姑娘從何處得來?”楚煜撫過腰牌右上角的一處小凹陷,反覆確認那是他定下的一處暗記,疑慮更甚。
“那日試圖刺殺主上的一隊人,被我斬殺後,身上就有此物。”珈蘭定定地瞧著楚煜的面色,不放過一分一毫的表情。
“什麼?”楚煜一驚,抬眸對上珈蘭的眼神。
堂下女子瞳仁亮晃晃的,目光炯炯地盯牢了他,眼角還帶著一抹紅暈。
“公子沒聽錯。”
“姑娘稍後,我去取一物來。”楚煜搖頭否道,起身去一側架著的外袍上取物件兒,隨即將那塊本貼身藏著的銅製小牌遞到珈蘭面前,“姑娘是三弟身旁近侍之人,自然知道每個公子手中都有一塊隨身攜帶的總控腰牌。我自離京,這塊銅牌就不曾離過身,既然姑娘有疑,一看便知。”
“不必看。”珈蘭斷然道,連接都不接,佇立於大堂正中,“我若是不信公子,也不會深夜唐突造訪。”
楚煜身姿挺拔,步履閒雅,一身青色錦緞長袍,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漠然,與楚恆有三分的相似。只是楚煜的面容隨了他的母妃,俊美之外有一絲潛在的陰柔,立如芝蘭玉樹,儒雅斯文。
“既非心存疑慮,那不知姑娘有何賜教?”楚煜收回了銅牌,聲色也因珈蘭的冒犯之舉冷了下來。
“二公子,那日茶肆之亂,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那些死士是何等盡心盡力地要取你性命。我無意於此中細枝末節,可二公子府中千瘡百孔,有人要藉此機會奪公子性命,甚至意圖將三公子所遇危機嫁禍公子,公子可還要佯裝不知麼?”她的神色堅定,彷彿能看穿楚煜的心思。
楚煜聞言一愣,下意識地對上了珈蘭的目光。光線昏暗迷離,可她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哪怕是隔著一層面紗,亦不妨絕色之姿。如今已是深夜,她的膚色因心情煩悶、過於擔憂而有些病態的蒼白,眼眶中布了幾條細碎血絲,瞧著讓人心疼不已。
“我追蹤撤離的一支小隊,卻被人團團圍住攻殺,這些腰牌既是二公子之物,為何院中意圖殺害公子的一隊死士卻連屍首都瞧不見?”珈蘭見楚煜面色稍松,更是大膽地刺道,“公子今夜獨處,就方才那兩人的手段,怕是連我一招半式也抵不住。那夥人奔著公子性命而來,卻在三公子出事的當夜不敢繼續行事,公子可有考慮過此中奧妙?”
珈蘭將目光轉向正堂中央空置的座椅,不去看楚煜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眼波流轉,容色嬌豔:“若我的主上不慎遇害,西南諸君中首當其衝受責的又是誰?”
憂思之際,楚煜眉頭緊鎖,眼神凝重,微微抬頜望向空蕩蕩的府衙中庭,月色朦朦朧朧地在地上堆砌了一層,水霧又是一層,如鏡花水月般失了真實之感。
“我想,這幾個問題的答案,二公子心知肚明。我此番過來,不是為了同二公子追究這塊腰牌的來歷,而是為了請你出手相助,以謀得我們兩家公子府——共生之道。”
“姑娘想必,心中已有萬全之策。”楚煜聞言,心中大為認可珈蘭的一番話,無論是出於她今日的所作所為,抑或是出於自身安危考慮,他都必須與三公子站到同一條戰線上。
眼前的女子如果想動手殺他,不過是幾息之事。
珈蘭的話說的很明白,只是楚煜不願意揭露府中的內況,更不願把禍水引到自己深愛的夫人身上。如今境況艱難,沒了萬民書的人證,林文生的罪責難定,時間一長,誰也說不好林氏還留有怎樣的後手。此事一旦傳回玉京,楚煜腦袋上必會被扣上一個無能的帽子,木已成舟,楚王自要安排他人來接手此案。他若還是如此固執地追隨太子而不知悔改……
他只想保全闔家性命,林氏一族已然插手西南諸事,而父王對林氏的態度顯而易見。他必須把自己從中摘出來,才能保全二公子府、保全他的淇兒和一雙兒女。
“不瞞二公子,我最初確實懷疑你的動機,恰如公子手中腰牌,這等最直觀的東西皆指向了你,實是抵賴不得。但,我回去之後想了許久,才決計信你,因為只有我們聯手,才能平息西南之事,救回我的主上,完好回到玉京城。”
“老三若是遇難,我回到玉京,自沒有好果子吃。長公子和林後坐收漁翁之利,實是輕鬆。”楚煜長出了一口氣,目光堅定,心中已是做好了選擇,“老三被抓,怎麼你當時急切,如今反倒一點兒不見焦慮之色,如此鎮定?”
“二公子,既然玉京之人本意是要殺你而保全三公子,那這些死士,就絕不會碰三公子一根毫毛。而你在西南多日,可有哪日聽聞山匪殺了誰家秀才,殘暴不仁的?”她的一雙妙目,如掩在流雲裡的月亮,“山匪多由走投無路的流民聚成,他們扣下了那許多的書生,也不過是為了引得朝廷的注意,尋條活路,拉林縣令下馬。如今公子在這裡,只要看好了林縣令,那些山匪,又何足為懼?”
“我曾以為,你只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空有一腔美貌罷了。”楚煜輕笑一聲,瞳孔不經意地微微一縮,眸底有道凌厲的光芒閃過,“不想,竟是個女諸葛般的人物。”
“公子謬讚。”珈蘭微微垂首,讀懂了他眼中的神色,故作退讓。
“此事,我應了你。但,另有一事要煩請姑娘解惑。”
“公子請講。”
楚煜背了手,緩步回到他原先坐著的那把太師椅,神情冷峻,目光犀利如刀。
“姑娘蕙質蘭心,全不似尋常婢女,不知,是三公子府上,二十四使中的第幾個呢?”
他振了振衣袍坐下,右臂饒有興味地擱在桌案之上。
楚煜心中明白,楚恆此番出來,身邊帶的皆是他極為信任的暗衛,譬如大寒、小寒之流,皆是他身邊侍候了數年的人物。那眼前這個,若當真只說是照顧起居的近身侍婢,恐怕難讓人信服。
換而言之,珈蘭回話的真實與否,極大程度地決定了楚煜對她的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