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琪丶 作品

第6章 楓林(第3頁)

 “我斷不會說第三回。”楚恆把簪子往前遞了遞。

 那是一支和他發上冠玉自成一套的長簪,估摸著是匠人做時,特地備下了這一支長的,方便不說,也防著短的那兩支丟了斷了,一時有個替換的物什。珈蘭還未細看,琢磨了許久,也沒想出能和這銀簪相配的衣衫來,一時進退兩難。

 仔細一瞧,簪首上刻的是一株寒蘭,花蕊用一塊磨圓的紫翡翠雕成,打磨時餘下的小料便作了露珠鑲嵌在花瓣和長葉上,同楚恆發上的那些雖是同一人所制,卻不像是一套了。日光流轉間,紫翡似波光閃爍,不說那銀色的簪身是何等精緻纖細,女子本就頗好這些,何況,還是私心裡喜歡的樣式。

 “我這身……不好嗎。”珈蘭尋思了一會兒,覺得無功不受祿,推諉道,“而且此物……”

 “你從不會拒絕我送你的物件兒。”楚恆打斷道,“我又豈會不知,你歡喜何物。”

 “昨日那件雖說有些受了潮,但還算乾淨,也許……”珈蘭垂眸,怯生生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支長簪,細細賞著上頭的紫翡,“也許寥作相配。”

 “那件妙極。”楚恆展顏道,“去換吧,我去前頭茶室等你。”

 “嗯。”她點點頭,道,“二公子……會明白主上的意思嗎?”

 “父王有三子,個個穎悟絕倫。二哥多年來屈居大哥之下,也不過是因為林氏的緣故。如今父王逼著他夫妻反目,太子遠在玉京,林氏也只和本家更為親近。為求自保,也為了二嫂,他不明白,也必須明白。”楚恆瞧著珈蘭的一雙如畫眉眼,溫和道,“去換吧,這些事情,我自會安排的,你只消瞧著就是了。”

 ……

 大寒安頓好了楚煜,從茶室回來時,楚恆面色沉沉,正獨坐於鏡前,身旁連個侍候的婢女都沒有。他心下一驚,快了幾步邁入屋內,隔著屏風行禮道。

 “屬下耽擱,請主上責罰。”

 他收了目光,從鏡中抽身,自行推著輪椅從屏風後徐徐出來。灰紫色長袍,腿上蓋了一條厚重的黑色毛毯,擋住了大半邊衣袍的模樣,有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之感。大寒察覺到楚恆投來的目光,將腦袋埋得更低了些,背上的長刀幾乎平行於地。

 “安排在三日後,”他淡淡開口,把輪椅挪到大寒身前些的位置,淡道,“我會約二哥,別的,你們辦好了再同我說。”

 “是,屬下記下了。”

 “走罷,去見客。”

 大寒應聲,立即大步邁到楚恆身後,接過他輪椅的掌控權。楚恆由著他緩緩推著,自己則是取了一方小帕子,清理著手上斑駁繁多的泥點兒。這也難怪,昨日夜裡雨勢綿延,他又同珈蘭在外頭賞了許久,輪子上自然沾了些。

 主僕二人繞過迴廊,不出片刻便到了茶室的外頭。後院兒的小路上堆砌了許些被雨水打落的楓葉,溪水潺潺,天幕方白,當真是另一幅極美的畫卷。若從楚煜的角度看,敞開的門框恰好將這一方天地隔成畫布模樣,上有長空陰雲的留白,下有浸水紅楓的盈溢,再配上一角倒映著天光的池塘紅魚,叫人如何不駐足觀賞。

 “三弟。”楚煜見大寒推著楚恆過來,立即從小榻旁起身,二人遙作一揖,算是見禮。

 茶室兩側的門皆明晃晃地大開著,一側是前院兒灑掃辛勤的小廝奴僕,另一側則是滿目楓林如洗,格外鮮亮奪目。楚煜前幾日忙於府衙之內,甚至吃住都是同衙門裡的一道兒,哪有這樣清閒自在的時候,今日被這穿堂風一吹,神智都清明瞭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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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坐。”大寒推著楚恆,也並未將他扶到茶几旁的軟榻上,輪椅比小几高了一截,瞧著倒頗為不協。

 楚煜聞言,復又微提了衣襬,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軟墊之上。楚恆一側眸,示意大寒將萬民書遞過去,這才開口道。

 “二哥可先瞧瞧,這東西本就是要交於你的,如今我也算了卻一樁差事。”

 “三弟客氣,”楚煜從大寒手中接過萬民書,一目十行,很快便翻到了最後那厚厚一摞的簽字和手印,觸目驚心,“若是一早知曉此物,我又怎麼敢同你說出那番話來。林文生此人,當真是惡事做盡,虧淇兒還顧念他的身份,當真是枉為林氏族人!”

 “二哥瞧完了,也自然知道林縣令犯下了何等滔天之過。”楚恆平平道,面上是何等的雲淡風輕,“不但貪汙了邊境商賈之稅,加收糧稅,強搶民女,逼良為娼;甚至還阻礙邊境佈防,將軍機要務賣與梁國換取軍備。樁樁件件都是殺頭的死罪,而有幾樁,我想即便是二哥,也看不下去。”

 “他竟敢……”楚煜憤然將書頁猛地一合,左手摁在那萬民書三個大字上,目眥欲裂,“竟敢將邊境佈防賣與梁國!他這是要做什麼!林氏舉族上下,是要叛國造反不成!”

 “二哥既然知道此中厲害,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那廝。”楚恆唇角微勾,諷刺道,“林氏如此,不知長兄,是否對父王也有這般不臣之心呢?”

 “難怪,難怪父王讓太子留守玉京,西南諸郡這樣大的事情,也不讓他插手。”楚煜說著,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抬頭迎上楚恆深邃的一雙瞳眸,“既然你一早知道,可有告知淇兒?她怎麼也算是你的舊識,如今也是你的二嫂,若她當真與王后走的太近,多少會受些牽連……”

 “時至今日,二哥還在擔心二嫂,當真是情深義重。可是二哥,林氏是她的母族,我又要如何才能勸阻她與王后往來?”

 楚煜聞言,心頭一跳,有些無措地攥緊了袖口。他又何嘗不知曉林氏的安排,只是稚子無辜,難不成少時的他和淇兒,當真是因家族之故走在一起的麼?事已至此,淇兒難捨林氏情誼也是人之常情,但恰如他的無奈之舉,就算不捨,也得舍。

 “我知道你還在記恨當年之事,當年確是我和淇兒對不住你,我認。可你要相信,我待淇兒之心發乎情、止乎禮,從未有過逾矩。”楚煜抬眸,眼中盡是真誠,是當真找不出半點錯漏來,“我畢生所求從不是功名利祿,誰能保我舉家富貴,闔府平安,我就與誰站在一起。三弟,我別無選擇。”

 他的目光微向下移,觸了觸楚恆一雙毫無知覺的腿便立即收回,無聲之中已是千言萬語的瞭然。楚恆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畢竟一個雙腿殘疾之人,如何能登上九五之座?是以,當時的楚煜有此抉擇乃人之常情,並無錯處。

 屋內的茶香漸漸散了。

 “二哥此前,難免受朝中現狀所擾,不曾瞧得真切。”他說著,唇角自信的笑意更為深刻,“不急,二哥且同我待些時日,看看平城中的瘟疫,最終能變成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若是瘟疫席捲,不能尋到藥方,那平城,必會成為一座死城。楚煜將那些染病之人帶去平城,明是隔離,實是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畢竟朝廷的銀餉一日不到,那裡的大夫就一日無從著手,久而久之,只能徒增傷亡罷了。

 可,終歸是要先顧著活著的人。

 他也是毫無辦法,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幾乎已是放棄平城。然楚恆此言……恐怕平城之事,或有些許轉機。

 楚煜的這個弟弟,從不行無把握之事,即便有風險,也只擔那一成兩成,既如此,真等上幾日,又有何妨?

 “三弟開口,我豈有不試之理。”楚煜見他如此篤定,也如同被餵了一顆定心丸,當即決定著手於捉拿林縣令一事,“還請三弟同我一道兒下山,請萬民書入府衙,再將林文生捉拿歸案。”

 “自然。還請二哥稍後,三弟吩咐一番下人,即刻便來。”

 言畢,楚煜目光四下一掃,便窺見迴廊處的角落裡立著一名窈窕女子。那身形倒是同先前替楚恆束髮的女子相似,只是換了衣衫,絳紫色如霧般的紗衣將女子融入天幕之中,宛如仙子踏空而來,好不動人。

 她面上以白紗覆面,髮髻高束,簪以紫色、白色、藍色三色小花,同那滿目的刺目之紅對比鮮明,能讓人在茫然之中霎時尋到她的身影,為之沉醉。

 “那為兄在院外等候三弟。”楚煜起身,覺察到自己方才實在是失禮至極,竟盯著一個婢女瞧了許久。他跟逃似的往外走,連大寒都在心底暗暗嘲笑楚煜沒見過世面,徒將林氏的閨閣女子當作寶一般。

 閨閣女子,養足了小女兒家的嬌態,連行走說話都要人攙扶的,又能頂什麼用處?誠如楚煜所言,無知婦人,怕是高聲說話都會嚇得膽戰心驚,如何同他們這些江湖兒女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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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珈蘭見楚煜起身離開,從門後悄悄探出頭,等著那人走遠。

 “你躲著做什麼。”楚恆察覺到空氣中淺淡的香氣,不由地深吸了一口,只可惜穿堂風太過掃興,將剩下的悉數吹回了後院兒,“還不過來麼?”

 “這不還是怪你麼?非要我換個髮式,一會怕是要被他們指著取笑呢。”她扶著發上的絹花,有些扭捏地提了裙邊往裡頭走。

 茶室裡頭的兩個一回頭,便瞧見她那副含羞帶怯的俏麗模樣,哪兒是個年輕婦人,分明是華容婀娜,雲發豐豔,大可與抱明月而長終的嫦娥仙子相提並論。少女扶發,如從畫卷中而出,直將身後那些紅的白的都染作無色,天地間唯她一人罷了。

 見這兩個人同時望向自己,她面上一紅,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腦後盤起的發,小聲問道:“難不成……我梳頭梳得亂了?”

 大寒眼中閃過驚豔之色,很快被她這一句話拉了回來,立即後退一步,去調整楚恆輪椅的位置。他方才的神情太過異常,自然也落入了楚恆的眼中,可楚恆見他謹守分寸,也不過淡淡瞥了他一眼,並未多說什麼。

 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總不能挖了旁人的一雙眼,不讓人瞧罷。

 “不亂。你搭的倒好,”楚恆說著,抬手示意,讓珈蘭上前俯下身來,取了她發上的幾支嫩藍色花朵,“但不若如此,更顯清麗脫俗。”

 “承蒙主上賜教。”她見狀,順勢跪坐在楚恆身前,由他調整著發上的飾物。

 “本也是好看的,生的美,也不必記掛著配些什麼。”楚恆有些沉醉地瞧著珈蘭的眉眼,目光在她的面龐上一再勾勒輪廓,繼而道,“如此簡單清麗就好,沒有令我失望。”

 “主上的眼光,一向極好。”

 “我自是從未看走眼的。”

 這兩日,以工代賑、錢糧救濟、壓制災情,一樁樁一件件暢通無阻,全因著楚煜扣下了林家的那位縣令林文生,殺雞儆猴,旁人也不得不對二公子唯命是從了起來。衙門裡的兩個師爺腳步倒是更勤快了些,林縣令一入獄,他們倆往後也要換了頂頭上司,如今可要好好討著楚煜的歡心才是,否則這位公子一句話,若將他們一併發落了該如何是好?

 萬民書終歸是心頭的一座大山,從玉京出來之際便壓在楚恆的身上,如今這般沉重也波及了同在西南的楚煜。楚煜這幾日皆宿在府衙裡,特地找人闢了間小廂房出來,每每事情繁雜,又有不少流民狀告林縣令,樁樁件件加起來竟已是滅族之罪。

 林縣令因著那些鐵證如山的案宗,終究還是下了獄,連同他二十多房小妾和幾個庶子一道兒押了,過幾日等兩位公子回京時一起帶回玉京定罪斬首。最讓人不齒的是,林縣令表面上將幾座城池的街道市集收拾得妥帖得當,實際上嚴令禁止了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民和乞兒出現在鬧市,如有違反,當街格殺勿論,亂葬崗裡早已是屍體成山。

 屍首多而不作處理,是而染髮疫病、染及流民,繼而是平城。

 林縣令下了獄,此事才算找到了解決的關竅。楚煜將府衙的卷宗翻了個底朝天,尋到些許和山上匪徒相關的記載來,不過也只是寥寥數筆,做不得數,約莫和流民能扯上些關係。既然這裡毫無頭緒,那不妨先從城中近況著手,早日解決萬民書中瘟疫和流民之事,再理會山上的劫匪不遲。

 畢竟山寨中一直不曾傳來秀才考生逝世的消息,想來也是藉此引發朝廷注意,派人下來處置林縣令。楚煜忙碌,楚恆也沒閒著,逛街市尋酒樓,幾乎是哪裡消息快就帶著一行人往哪裡鑽,擺足了富貴公子的架勢。

 三日一過,楚恆安排了人去通知楚煜說,先前寫下萬民書的其中幾個百姓尋到了,正在前往楓林小築山路中的茶館那兒等著呢。楚煜聞言,丟下手中的文書,巴不得插了翅膀似的飛到楚恆跟前兒去。

 楚煜在衙門隨手拎了個捕快,牽了兩匹馬,袖口上還沾著一小片未來得及洗去的墨漬。他翻身上座,哪還顧得及衙門裡頭追來的師爺,一揚鞭,往馬屁股上狠狠一抽,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既然楚王將萬民書送來,若楚煜當真把它不管不顧地丟在楚恆那兒,回了玉京是要被楚王責罵怪罪的,畢竟百姓民生才是一等一的要緊事,想了解詳情自然要從上面的名單著手。

 茶肆裡的一行人侯在小院兒裡頭,除了楚恆和大寒外的四人獨佔了一方簡桌,雖則小二替他們斟了四碗粗茶,可無人去動桌上那碗還浮沉著茶葉沫子的白水。並非是因為幾人嘴刁,而是這茶在外頭放了許久,已然見冷,若是不慎貪了涼患了病,或是這水裡頭有些什麼不乾淨的,他們可擔不起後果。

 這廂楚煜方到,風塵僕僕。

 楚恆百無聊賴地坐在茶館兒的正門口,見楚煜來了,面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二哥。”他面上掛著淺笑,極盡疏離。

 “三弟同安,快進去吧,這外頭風冷,別給冷風撲著了。”他說著,要在人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戲碼,上前去推楚恆的輪椅。楚恆也不多言,任憑他推著,抬手理了理自己微皺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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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著實寒意逼人,只是他這兩日好似比以往好了太多,哪怕坐在風口也不覺著難受了,不知是白姨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心境有所改變之故。

 “二哥,我安排他們在那兒等你。”楚恆言畢,指了指裡頭那間閉了門的廂房,又道,“二哥直接同他們講便是了,弟這兩日胸口煩悶,不喜人多,便去隔壁堂間喝茶候著。”

 “也好。”楚煜聞言,右撤了一步,大寒立即上前來接過他原先的位置,“那為兄先行一步,三弟可要保重身體。”

 “二哥請,稍後我會安排兩三個隨從過來護衛二哥安全,還望二哥勿見怪。”

 “怎會見怪。有勞三弟掛心。”客套完,楚煜大步流星地走進裡頭的那間小廂房,瞧著比那紅樓裡急色的歹徒還快上幾分。

 這間茶肆開了十數年,供往來進山的獵戶藥農什麼的歇歇腳喝盞茶的,平素裡也有遇著富貴人家的小姐郎君出來踏青,所以一應茶具傢俱備得十分妥帖齊全。茶肆入內便是個寬敞的小院兒,院兒裡頭置了四五張方桌,沏好了幾大壺粗茶,都是供些快來快走的閒客的;裡頭大門正對的是茶肆的正堂,置的是給過路客商留的坐席,相對外頭的要雅緻些,價格自然也更貴些。

 院子一側支了個簡陋的茅草小亭,用作灶間以安置茶碗,那兒是常年滾了熱茶的,隨時候著來客,而另一側造了兩間僅一牆之隔的小廂房,裡頭的那間有人使了,楚恆抬眸望了望大堂門口的那幾層小階,生出了幾分力不從心之感。

 小二是個鬼靈精,一向機靈的,他抹了把汗,送走了院兒裡的一個獵戶,便立即點頭哈腰地回到楚恆邊上。他知道方才進廂房的,還有這位坐輪椅的郎君身份顯赫不凡,看衣著涵養都是官家的子弟,再不濟也是他惹不起的富家商賈,恭敬些總沒錯。

 “這位郎君,”小二賠笑道,“咱院子裡頭啊,前些時日剛剛遭了雨,地上還有些潮著呢。我看您這身衣服價貴,若是繼續往前去大堂裡頭,難免途徑未乾之處,沾上許些溼泥,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您看不若您往這間廂房裡頭請,近幾日隔壁城裡頭鬧瘟疫呢,那些小姐郎君都不願意出門的,您放心歇著就是了,不會有人擾您。”

 這小二確是明事理,一番話說得圓滑通透,更是會看人臉色的明白人。想來他方才在那頭一早就明白了楚恆的不便之處,這才藉口說院子裡地面不便行動,讓楚恆繞一繞。

 “也好,只是當時我同你定廂房時只定了這一間,如今還真是叨擾了,稍後我再讓下人補上價。”楚恆見他客客氣氣地遞過來臺階下,也是打心底喜歡這等聰明人,言語中謙和不少。

 “小郎君請,哪有什麼叨擾,”小二在前頭帶路,時刻注意著腳下的泥土地,尋了條平坦些的走,“您不嫌棄咱這兒的茶粗糙,咱就很歡喜哩。”

 短短几步之距,小二推開廂房門,側身讓出了路來,敬然道:“郎君先歇,我這就沏壺好茶葉來,郎君稍後。”

 小二復又回以一個明媚的笑容,汗水浸溼的衣襟顏色比周遭的深了些,倒比他面上的一對兒梨渦還要惹眼。他也不等楚恆回話,徑直回身小跑,向著大堂裡頭去了,一時之間小院兒裡頭也只剩下了幾個江湖俠客和楚恆一行人。

 對面的灶間咕嚕咕嚕地滾了熱水,瓷壺都燒的黑黢黢的,連綿不斷地往外頭吐著熱氣。

 “大寒,大暑,小暑。”楚恆點名道,“二哥來時只帶了一個衙門的隨從,你們三人跟上,去他近身守候著。”

 “諾。”三人得令,立即站成一排行禮,向二公子的廂房而去。

 如此一來,楚恆身邊只剩下了珈蘭和小寒兩人。珈蘭今日因行程之故,衣著上比往常要輕便許多,也未戴什麼貴重的首飾,十分利落乾淨,她一手提了自個兒的劍囊,上前一步,把廂房的門又敞得大了些,目光四下掃視。

 廂房還算寬敞,只安置了一張用以小憩側躺的貴妃椅,一張供五六人合坐的圓桌,再配上幾個木架,一處劍架,再無多餘的陳設。珈蘭又細細審視了一番,確認屋內無古怪氣味兒,也無旁人和異常,才稟報道。

 “屋內無礙,主上請。”

 楚恆頷首,小寒便默默推動了輪椅往屋內去。她可不敢低頭去瞧楚恆,畢竟當時出玉京城的時候,她不慎把二公子婦引過去的賬還沒被楚恆提起過,愣是日日膽戰心驚的,哪敢觸了主上的黴頭。

 三人進了這間樸素的小廂房,才稍稍安了心,如今隔壁二公子正同幾人商議萬民書的事兒,政事上也不好容旁人多插手,只消等著便是了。楚恆被小寒安置在圓桌旁,也不說話,只挪了挪坐久了的身子松泛松泛,由著小寒回頭閂上了門。

 珈蘭提著劍囊好幾個時辰了,手臂有些發酸,便將自個兒的劍袋掛到了裡頭的架子上,取了雙劍,一一平穩地卡在劍架上。

 “這地方雖說偏遠了些,真要是出來踏青,叫上了五六個摯友,這裡頭還真能容得下呢。”珈蘭整理著軟劍的拜訪角度,讓劍柄都朝著外頭這一方,以便應急,“竟還有劍架備著,當真是十分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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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便瞧那小二的本領,可一點兒也不遜色玉京中最好酒樓裡頭的小二,”小寒笑道,“說話圓滑利落的,哪有半分鄉野氣呀?”

 “小寒姐是沒見著,那大堂遠遠瞧著寬敞大氣得緊,可見這掌櫃的是個多機靈的人了,事事都備得周道的。”珈蘭撿了圓桌旁的空座歇下,剛坐下不久,那外頭就有個眼熟的影子咚咚咚地跑了過來,輕叩了叩門。

 小寒聞聲,方走到門口,外頭那人已是扯著嗓子喚道:“小郎君,咱剛給您沏的茶,滾燙著吶!”

 珈蘭輕笑一聲,背過身去整理自己的劍袋,小聲道:“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陽光透過門上的窗欞灑下來,在地上形成了金色的斑駁。小寒忽有些恍惚,強行定了定心神,雙手扶上木門的邊沿,用力一拉,屋外的廣闊日光便悉數落到了她的頭上,照得髮絲根根晶亮,如被金光包裹。

 她也是個少見的美人,只是比起珈蘭那等嫵媚多情的稍清冷些,平日裡又偷懶慣了,除卻自個兒府中的幾人,也不愛同外人說話。小寒望向門外的小二,抬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木盤,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回大堂去:“多謝。”

 那小二應聲,顯然是看得明白小寒臉色的,當即作了個揖,匆匆退了下去。外頭院子裡還坐了幾個身著粗布麻衣的普通客商,那幾人從他們在院中時就在了,一碗粗茶續了又續,小寒開門時,目光似有似無地朝著這頭飄了過來,多少有些古怪。他們幾個面上無半分迫切,竟還端坐品茗,縱是白水都能喝出幾分雅緻來。

 小寒見狀,端著茶水回身,用背撞上了門。

 “這茶水尚可,主上請試。”她小心放下,一手扶袖,抬手輕捏了茶壺,挪到楚恆面前。楚恆本就在外頭吹了風,唇角乾涸,正是需要這些的時候,也便不同小寒客氣,抬手翻了個桌上本在的茶碗過來,示意小寒倒茶。

 “你們也不必繃得太緊,如今等著隔壁的消息,”楚恆聽著茶水入碗的聲音,淡淡出聲道,“都好歇一歇的。”

 他說著,借喝茶的動作抬眸瞥了眼劍架旁的女子,一時心中猶豫,不禁懷疑起自己的心思來。

 很奇怪為何會生出這般念想,但事情既已安排了,又是有利無害的打算,何嘗不試上一試呢。

 思緒飄遠,眼前視野也被熱氣氤氳,楚恆低頭吹了吹碗中的滾燙茶麵兒,小口抿了一口。

 鄉野間烹的茶,自然也有幾分秋高氣爽的滋味兒,入口時微苦,可勝在香氣清爽馥郁,回味甘甜。

 “約摸著隔壁怕是要好久,”珈蘭繼續理著自己的劍袋,將其上的褶皺一一撫平,“咱們也不過只找到了那上頭的幾人罷了。前些日子上街,街上倒是體體面面的,可那些個小巷子裡頭橫七豎八躺的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瞧著實在揪心。”

 “不止是流民,因著瘟疫之故人人自危,原先在城外有地的莊稼戶也不敢外出,守著前些時候收下的糧食,緊巴巴的過著。”楚恆接道,“家中的糧食又不能不備著過冬,一旦秋日裡的吃完了,便會有人混進流民的隊伍裡去衙門門口討一碗救災粥喝,若再不解決此事……”

 “長此以往,恐怕就不是獨佔山頭的匪徒這般簡單了。”

 “正是此理。”楚恆放下茶盞,神色晦暗,低聲道,“希望二哥,此行順利。”

 ……

 屋外。

 原本守在院子裡頭的幾個大漢見小二送完茶,兩邊屋子都閂了門,相互之間使了個眼色,便齊齊放下了手中作樣的茶碗,拍桌而起。剛走進茶水棚的小二嚇了一跳,渾身都顫了一顫,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幾位客官,這是……”

 “好好煮你的茶!閉上嘴!”其中一個狠狠瞪著那名小二,大手向桌下摩挲著抽出一把刀來,恐嚇道,“想活命就別想著報官!”

 其餘幾個見自家老大抽了刀,紛紛拾起了自個兒先前藏在桌下、椅下甚至踢進一旁馬棚草垛裡的兵器,緩步集合到一處。可這些人沒注意到的是,茶肆裡頭的大堂內早已埋伏了許些黑衣死士,齊齊躲在院裡人視野的盲區,只等著外頭幾個動手。

 掌櫃坐在賬臺的後頭,額上細細密密地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卻半句聲響也不敢出。

 黑衣死士一聽外頭有抽刀之聲,其中一人便抬手一揮,只留下了一人在賬臺那看著掌櫃,其餘人魚貫而出,轉瞬便同外頭那夥纏鬥在了一起。

 小二驚恐地嚥了口唾沫,默默蹲了下去,緊靠在灶臺旁躲避鋒芒。廝殺還在繼續,黑衣死士的人數顯然要比院中這一夥多上許多,一隊和這一頭纏鬥的同時,另一隊徑直奔向了裡頭那間廂房,三人奮力,一把撞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