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心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秋日那藍湛湛的天空,孕育著遠去候鳥們來年的溫床。南行的鴻雁、野鴨,成群結隊地劃過天空,偶爾會在城郊外的地界落腳。三公子府外時常有行人路過,畢竟這門口的路是進城的必經之所,在這收穫的季節裡顯得熱鬧非凡。
府裡秋初的時候忙碌十分,天氣漸漸冷了下來,衣服厚重了,人也漸漸倦怠了。府內的正廳空置了多日,本來也沒什麼人來拜訪,一聽聞三公子寒症加劇,就更沒人敢上門叨擾了,偏偏這廂楚恆又找了人去宮裡遞摺子,說自己上朝參會無礙,引得楚王一陣心疼,又嘩嘩流水似的賞了一大堆名貴藥材。
白露對他的罵詞從不吝嗇,最初聽到楚恆心意轉圜的時候,她還傻呵呵同珈蘭樂了幾日,每日干活精力充沛,到後來這精力都被楚恆那疏離的態度慢慢磨沒了。可是他偏生一口藥不落下,一口生冷的不食,只是放不下宮裡來的東西。
珈蘭知道,楚恆八成,是記掛著他那好大哥和二哥呢。
自從楚恆想明白了,府裡的氣氛倒是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還是真真兒是逢上了好運兒,連呂世懷也寫信來說,自己成功拜入了司馬相國門下,受益匪淺。唯一不順的,應該只有遞了辭呈上去的秦家老將軍,他把軍功換算作了銀兩,敲了楚王一大筆金銀,隨即只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個初出茅廬的秦典墨領兵。
這一切,正合楚恆的胃口。
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肆虐的秋風,橫掃一切事物。如今已是秋末春初的日子,珈蘭還沒等天亮便洗漱完畢,準備跟著楚恆一同進宮。
以往這事兒是大寒負責的,大寒自然去,不然珈蘭一個小小女子,怎麼可能背得動楚恆上下馬車呢。楚恆今日也是一大早就起了身,裡裡外外套上了起碼三套裡衣,又加了厚重的朝服,背了披風,手裡捧個暖爐套子,這下可好,再大的風寒也無孔可入了。
珈蘭前腳剛要踏進門,府上的小廝正剛替楚恆束好發。銀色二龍搶珠冠和朝服上的雲紋交相輝映,小廝又去一旁的架子上取了玉佩,配著他如玉君子,正是適合。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正是這樣的景象。
她眉眼一彎,倚著門框瞧著。
楚恒生的極好,他的面容輪廓和身形像極了楚王年輕時的模樣,稜角分明,肩膀寬厚,偏生眉眼間又有幾分似秦家的溫婉美人風骨。少年坐在模糊的銅鏡面前,一頭烏髮黑玉般泛著光澤,脖頸處的肌膚細緻如美瓷。他目光一瞥,看見銅鏡中倒映的珈蘭,唇角微動,眼裡盈了一絲笑意。
他沒戳穿她,只覺得她這副模樣十分可愛乖巧。她今日梳了個利落的垂掛髻,兩掛青絲俏皮靈動,配上髮間裝飾的絨花簪子和左右兩隻白玉素釵,有幾分丫鬟模樣,卻真不像個丫鬟。
她穿了一身乾淨利落的青衣,同那竹葉的顏色一樣,翠嫩得要滴出水來。
二人誰也不說話,一個正大光明地看,一個偷偷摸摸地瞧,大寒正在一旁清點著楚恆一會兒出門要拿的東西,上下核對了三遍,才上前來協助小廝給楚恆披披風。說是協助,其實只是讓大寒給楚恆提供個借力的地方,能短暫離開輪椅,把長披風墊上。
“等一等。”珈蘭忽然想到什麼,蹦蹦跳跳地進了門,去一旁把毯子三下兩下摺好,拿過來墊在了楚恆的位置上。如此一來,縱是這椅子,也是柔軟暖和的。
大寒一側頭,撞見那春日般美好的窈窕女子,心中一動。
楚恆趴伏在大寒背上,聽見珈蘭的小動作,心情沒來由地好。
“好了好了。”她協助小廝把披風墊好,留了些長度下來,又抬手去扶楚恆。
小廝見珈蘭接過了兩邊兒的披風繫帶,默默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楚恆一雙星目一直盯著珈蘭,神色溫潤,眼底是無盡的柔軟。這髮髻同她的習慣並不相符,她喜歡長髮垂肩,更有靈動出塵之感,而今日入宮是不得不順著宮裡的規矩,這才梳了個和宮女兒們一樣的髮髻,一改往常。可是楚恆哪看不出來,這孩子愛嬌,絨花都是挑的竹葉模樣、做工極細極好的,耳墜子也是選了對樸素的白玉水滴墜。風一吹,絨花又輕,其上細細的絨毛便會隨風而動。雖不似旁的簪子珍貴,可絨花的這一遭,是極得她心的。
她蹲下身,替楚恆系披風的繫帶,俏皮地繫了個蝴蝶樣式的結,尋思著垂下的兩個翅膀不正和她髮髻的形式一模一樣嗎。珈蘭越看越滿意,一時忘了銅鏡把她的豐功偉績是照得一清二楚。楚恆竟也沒有開口責罵,只垂眸看著她那副天真純然的模樣,不禁被那濃烈的笑容感染。
“這髮髻好看,”楚恆開口,帶著淺淺笑意,“絨花也挑得好。”
“只是戴不了步搖,沒了流蘇,今日你可沒什麼可以把玩的了。”珈蘭狡黠地賞了楚恆一抹笑,竟是十分熟悉楚恆的那些小癖好的。還沒等他回話,珈蘭已經拉了大寒過來,自己則是逃跑似的去門口吩咐車伕在車旁落階。
大寒無奈地搖搖頭,去箱子裡取了一條備用的毛毯搭在楚恆腿上,又將暖爐掀開檢查了一遍,遞給楚恆捂手。如此一來,上上下下都做好了保暖措施,可瞧著楚恆手指的僵硬,想來要抵禦這樣的寒冷還是有些吃力的罷。
東方的天空有些微微見了白光,想來再過不久就應該天亮了。秋冬時間晨光到的晚,若非楚恆一早跟楚王稟報過自己的身體情況,普通官員到了如今這個時候過去,是要挨楚王責罰的。大寒仔細地將楚恆推出院子,尋了個平坦些的路徑走,特意避開了晨起清掃院落的兩名僕婦。
他熟練地將楚恆推出府門外,掌控著力道,將輪椅停在馬車旁。接下來的事情大寒重複過無數遍:讓楚恆借力,坐上車,再將楚恆半提半抱地帶進車廂裡。整個過程下來,竟是一點薄汗都不見。大寒和車伕小廝他們幾個都已經習慣了,自然不會說什麼,可是在其他經過的行人眼裡看來,這是何等惋惜的一幕。
珈蘭也不管那些人投來的目光,早早地戴上了面紗,將輪椅推到車後交給車伕裝好綁定,才跟著一同上了車。她本來打算是和大寒一起坐在外頭聊聊天,可是一看那架勢,大寒已然在一側坐好落定,另一側應該是留給駕車的車伕的。
這屁股真是敦實,一人佔了兩個位置,存心不讓她坐外頭。
她可不想和兩個大男人擠位置。
少女硬著頭皮掀開車廂的簾子,便見楚恆只坐了主座的半邊位置,另半邊不知是留給誰的。多顯而易見的事情,可她不願,也不敢,只好撿了邊上一處狹窄的邊座坐下。楚恆見她膽子小,也不逼她,只雙手撐著座椅,慢慢向她那邊挪動,輕聲開口。
“冷不冷?”
珈蘭一抬頭,撞進他烏黑透亮的眼眸裡。
“奴……”這小妮子,顧及著外頭有人呢。
“沒事,一會你要是覺著冷,就在車廂裡等著,不必下去。”楚恆說著,仗著自己剛才捂過暖爐,手上還熱的發燙,一把牽過珈蘭的一隻小爪子,放在雙手手心裡。
她嚇得就要抽回:“主上,這是外頭,這……”
“怎麼,”他強行拉著珈蘭的手不放,一截一截揉捏著她柔軟的指節,“你不是說,我沒什麼可以把玩的了麼。”
楚恆一邊把玩著小丫頭的手指,一邊悄無聲息地將暖爐挪到二人的手下。小姑娘的手冰冰的,穿的衣服也不如他厚重,想來遭外頭妖風一刮,是極易受寒的,可得好好護著些。
“我……”
“嗯?”
他壓低了嗓音,抬眸看她。
“我……不敢多說。”
“怕什麼?隔牆有耳?”
“是……”
馬車晃晃悠悠地往城內趕,這條路雖窄,但勝在平穩紮實,搖搖擺擺的卻也出不了什麼事。二人的對話被車壁隔絕,這顛簸的路程再加上車輪的轉動聲,早就蓋過了裡頭二人的對話,要說聽見,恐怕也只有簾外的大寒有這麼好的聽力了。
“我三公子府的馬車,還沒有人有那麼大的膽子來截。”楚恆微眯起眼,露出一絲兇光,“除非……”
車廂裡的話戛然而止,周遭靜謐得只剩下呼嘯風聲。
車上眾人往前一傾,大寒百無聊賴地盯著車伕利索地下了地,將三公子府的牌子遞給城門守衛。這些守衛也是剛換過班的,還沒從被子的溫暖和晨困裡抽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規規矩矩地將牌子奉還,示意放行。
車伕很快就提著牌子回來了。他單手一撐,跳上了原處坐好,反身將牌子重新掛在車廂外壁的一角。楚恆說的不假,三公子府的馬車,從來沒有人敢截路不說,這掛在外頭的牌子也從來沒有人敢偷。
誰會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借用三公子的牌子。
三公子在朝局中,從來沒有什麼勝算,卻權勢極大。
等到馬車吱吱呀呀又響起了車輪的滾動聲,楚恆才重新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寒顫。珈蘭察覺到他體溫的變化,急忙從他手裡撤回,將暖爐好好地按在他手心裡,囑咐他不許挪開。
楚恆好笑地眯著眼,看著她對自己神似白姨的一番數落。
“這不是有暖爐子嗎,可好好捧好了,又沒人惦記,可不許不老實的丟一旁去。”珈蘭說著,扯過一旁車上常備的一張毯子,直接把楚恆整個手和腿都蓋住。
“蘭兒。”楚恆開口輕喚,笑意盈盈,滿眼都是她忙碌的模樣。
“怎麼?”
“一會兒我去上朝,你在車裡等著,別出去受了風。好好看著我的暖爐,別讓人給偷了。”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少女,眼角微微揚起,五官如刀刻般俊美。他分明影射著珈蘭的話呢,有意同她玩笑,只看她如何作答。珈蘭頓了頓,略作思索模樣,轉眼間在眼中朦朧上一層魅色,笑意淺淺。
楚恆一怔,險些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那應該是,暖爐子好好看著我,別讓我給人偷走了。”她笑眯眯地看著楚恆,十足的狐狸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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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過臉,輕笑出聲。
珈蘭收斂了媚態,掖了掖毯子的邊角,只恐他再度受涼。楚恆這幾日按部就班地服藥扎針,可臉上那股經年的黯淡色彩始終揮之不去,能逗他一笑也是好的。他一向清雅細緻,沉靜無言,在那樣一大個孤獨的籠子裡浸泡久了,連陰鬱都是深深刻進了骨髓的。
楚恆眼眶微腫,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想來是常年夜間睡得遲,再加上白姨前期的藥量未免有些大,折騰的人頗有瘦骨嶙峋之相。
他笑了許久,直至後來喉中有了癢意,咳了幾聲才漸漸消止。珈蘭聽他咳嗽,一時心慌地上前拍背,方才的鬆快神色一掃而光。
氣若幽蘭,經久不衰。
少女身上的香味似一記鎮靜藥般,清新好聞,且不同於皂角的常見味道,不知不覺填滿了虛無的內裡。楚恒大口大口喘著氣,一是緩解方才咳嗽的不適,二是實在有些貪戀這樣的味道。
“你瞧,”珈蘭順了順他的背,“一會兒得讓大寒想法子倒盞熱水來……”
“上個朝而已,忍忍也罷了。況且,等我到了,估摸著朝會也是快散了。”
車伕顧念著楚恆的身子,選的路都是平坦寬闊的官路,一路暢通無阻地在城內前行。車伕一門心思駕馬驅車,大寒則是疲憊地靠著車壁小憩,偶爾有一兩句車外的話飄入耳中,他也權當耳旁風過,一字不理。
等到眾人車駕行至宮門前,已是天光大亮,大大小小的商戶也已經開始迎客做生意了。楚恆深知今日來的過於晚了,恐怕朝會早已結束,剩下的應該是楚王和他二人的詳談,既然知道楚王意不在朝會,他索性放慢了速度,決意進去摻上朝會的最後一腳,躲個懶,便等著父王宣召了。
車伕向宮門外的守衛出示了令牌,那些守衛也知趣兒地替楚恆開了稍大些的角門,足以容納他的車駕入內。大寒見車駕已入宮,懶懶地伸了個懶腰,呼出一口哈欠,甩了甩腦袋醒神兒。
說是恩准,在朝會的時候也不好太過放肆。上大殿的一段路,馬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駕過去的,否則就是冒犯了楚王的威嚴。大寒點頭示意停車,一個飛身落地,去車後取綁好的輪椅去了。
“主上,奴備好輪椅就上來,您先歇一歇。”大寒說著,將輪椅放在地上,順手鋪好了來時珈蘭墊在椅座上的一塊毯子。
“不急,慢著來就是了。”楚恆應聲回覆,將手中的暖爐遞給一側的珈蘭,“你不必下去,等我就是。”
珈蘭歪了歪頭,有些無奈道:“你真要讓我看著這爐子呀?我怕是耐不住。”
“自然了。”他勾了勾嘴角,把身上的毯子也扯下來蓋在珈蘭的腿上。朝會上都是文武百官,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去瞧那種地方作甚?縱使是王上的公主后妃,平日裡也是不得踏足那間大殿的,何況是她。
“主上,都備好了。”大寒撩開簾子,示意珈蘭搭把手。
既然應了幫忙,就不可能半途而廢。珈蘭把楚恆的身子往大寒那兒穩了穩,緊張兮兮到外頭去地撩起簾子護著二人的頭,隨即又主動跳下車去調整小階。車伕見狀,也上來幫忙扶著臺階,好讓珈蘭騰出手去推一側的輪椅。三人齊心協力,算是讓楚恆沒遭太多的罪,衣服袖口都是齊齊整整的,大寒也鬆快不少。眾人一抬頭,便見大殿的大門已然開啟,這是朝會結束了。
好在,沒人注意到方才楚恆上下車的狼狽模樣。
大寒替楚恆蓋好了腿上的毛毯,正準備推著他上殿,三三兩兩的文官已然從殿內出來,衝著楚恆或遠或近地行禮。他只好敲了敲輪椅,示意大寒停下,待他一一回禮完畢,再作打算。
楚恆迎風坐著,一雙眼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深不見底。乍眼看去的瞬間,他優雅端坐的姿態,彷彿以一種不可言喻的上位者姿態,一一回復著臣子的禮節。只是他的臉色看起來確實不太好,偶爾有幾個官員看不下去上前勸說,都被他禮貌地回絕了。
特別是他的一雙手——
膚色暗淡,乾枯消瘦,似是幾近萎靡的枝幹,連手背上的經絡都清晰可見。
偏生這樣,還要在殿前擺足了禮儀,不少文官的目光中都滿載著讚許。珈蘭佇立在馬車旁,遙望著楚恆的背影和側顏,難免心生觸動。
等到最後幾位官員同楚恆見好時,他已有些力不從心。可是那幾位官員非但沒有介意,反而督促著大寒快些帶楚恆進殿,畢竟那麼長的臺階,他們不可能沒瞧見楚恆的周到之處。在他們之後,唯一剩下的兩位,是頭頂金色蟠龍冠的太子和緊隨其後的二公子。
楚恆收了手,無力地垂在腿上,打算等二人到了面前,再作見禮。
“老三這面色,確實不大好啊。”大公子緩步下了臺階,反手攔住二公子的步子,獨自一人走向楚恆,“既然身體不適,不如早些向父王請了假,也免得遭罪不是。”
大公子的言辭間充滿了攻擊性,以往他不痛不癢地刺撓兩句,楚恆也不甚在意。只是今日瞧著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眼中似有探究之意,不由得讓楚恆和大寒都在心裡暗暗盤算,是否哪裡出了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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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不愧是主僕,在這方面的敏感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楚恆剛要同太子行禮,便瞧見一抹明黃色的一角直接略過了自己,向著自己身後走去。
而他的身後是……
楚恆心頭猛然一跳,雙手死死抓住了輪椅的兩沿,手背上青筋駭人。
“沒想到,三弟府上,連侍婢都這樣膚白貌美的。”太子不由分說地繞到馬車旁的珈蘭面前,垂眸打量著她的身段,“也怪不得,三弟的身子從來就沒好過,也一直要同父王請假啊。”
珈蘭垂低了頭,面上的面紗始終為她留存了最後一線生機,縱然心頭狂跳不已,也不能顯露出分毫恐懼來。
誰知大公子見她唯唯諾諾的模樣反而來了興致,直接伸手要去取珈蘭覆面的輕紗。楚恆很清楚身後的情形,眸中的謙卑從容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魚死網破的決絕和殺意。
大公子的手正要觸及珈蘭的發,卻聽眼前這小小女子忽地開了口制止。
“太子殿下請自重。”
他不由地心裡發笑,手上一頓,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眼前的女子,冷笑道:“自重?小小奴婢而已,到教本宮自重?”
珈蘭悄悄吐出一口濁氣,定了定心神,抬眸時,眼底是無盡的冷漠和堅定。這樣一雙妙目迎上太子的目光,氣勢竟是絲毫不減,反而是目中的寒意帶有狠辣兇光,瞧的人心底發憷。
“太子殿下以為,奴能隨侍主上進宮,還能同主上同乘一駕,奴,是何等身份。”二人目光相撞,珈蘭半步不退,“太子殿下還是小心些自己的手,別伸到一些不該去的地方,白白讓二公子……和王上看了笑話。”
她特地加重了王上二字,目光往大殿一掃,點醒了太子。
這番話,嚇得太子急忙縮了手,後退了一步。
他清楚地認得這女子眼中的眼神。大寒也好,小寒也好,都是江湖人士出身,眼中還不曾流露過這般自小染就的神情。這樣的目力和殺意,只有在死人堆裡浸淫了多年,才養得出這樣的氣派。她瞧著年齡不大,再加上方才這女子口中稱道的“主上”和“王上”一言,一經聯想,任誰都會以為這是王上賜給三公子的暗衛之一,也必然是二十四使的其中一位。
幸好他方才沒動手。大公子不禁有些慶幸,此刻巴不得離這女子遠遠的好。
畢竟招惹誰,都不能直接招惹到父王的眼皮底下。
珈蘭微眯了眼,瞧著太子殿下的模樣,腦中不禁浮現出當日府內茶葉一事來。
那茶葉,或者說是府上其他不為人知的部分,都是剛發覺不久的事情。大寒和小寒雖然心細,卻難在這種事情上回回次次都注意到差異,更何況添茶水換茶葉的事兒也輪不到他們二人去做。珈蘭的目光來回在大公子和二公子身上掃了一圈,又再度迎上太子的目光。
“想來,還是老三和王上,最為父子情深啊。”大公子勉強地扯動嘴角,牽出一個笑容來,“你身邊常常在的,應當是叫大寒和小寒罷?那今日這個,又叫什麼?”
楚恆不答,那雙緊攥著輪椅的手稍稍鬆懈了,理智回籠。
“奴名諱低賤,恐汙了殿下尊耳。”珈蘭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垂低了頭收斂鋒芒。
“姑娘錯了,”太子報以一笑,轉身向楚恆走去,“姑娘身份尊貴,又生的如玉顏色,只是不要跟錯了主子才好。”
二公子的注意力一直在大公子身上,是而方才也不曾見到楚恆失態的模樣。大寒聞聽身後腳步漸近,只好禮貌性地挪動了楚恆的輪椅,讓楚恆能迎面瞧見大公子的作為。
“說到尊貴……”太子在楚恆面前站定,聲音詭異低沉,“我聽聞朝中的駱宗正,出身雖是貧賤寒門,可來歷卻尊貴的很啊。”
駱宗正……
那是二十四使裡,安插在王宮朝堂的清明使,駱長弘,掌管王家內務。
駱長弘身世無疑,來歷清明,能無緣無故查到此人身上去……想來府裡,是真的有些不該留著的耳目。
楚恆心中並未因大公子的話而變動多少,反而是這料峭的寒風讓人渾身發顫。太子見狀,還以為楚恆是知曉事情敗露而心虛,嘴角的笑意更甚一分。他既然確認了駱宗正的身份,自然抓著不會鬆手。
可是這事,是什麼時候傳出去的?
大寒深知,府上和駱宗正已經許久不曾通信,上一次通信也是今年春日裡的時候,其餘的,實在想不到什麼特別之處。
“三弟吹了這陣子的冷風,身子應該是更不好了,我瞧著面色都不太對勁了,”太子還不忘轉頭向二公子求證,“老二,你瞧瞧,可是如此?”
二公子見太子殿下的目光飄來,不得不陪著笑,點頭稱是。
“老三,身子不好,定要多多休息才是。其實這樣也好,你不上朝,就找個人替你上朝……”
二公子聞言,心中一驚,不由地望向面前交談的兄弟二人。
“如今各方面都看的緊,王宮也好,你府上也好,甚至是,林家也好,”太子還是用那副不可一世的神色俯視著楚恆的雙腿,不屑地一笑,“可不代表,我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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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忽地俯下身來,面對面地瞧著楚恆波瀾不驚的瞳孔:“你一面攪亂朝局,一面打探著眾臣,還一面,在父王面前攬了不少功勞……老三,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這句話放輕了音量,唯獨近在咫尺的楚恆和大寒才能聽清。
“這麼些年,你既不向為兄尋求庇護,也不向二弟索求援助,真是讓人費解。而等本宮發現二十四使的勢力已然滲透朝堂,盤根錯節,難以撼動的時候,本宮才明白過來——”他目光隱晦,透著不可置疑的果決,“一個瘸子,狼子野心,也妄想染指王位麼?”
楚恆淡然地衝著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繼而恢復了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彷彿方才的那番話不過是誇大其詞一般。可只有楚恆心裡知道,他手心已然出了一層薄汗,不知是冷風吹的,還是……
“哦喲,三殿下,三殿下!”大殿裡慌慌張張跑出來一名宦官,口中連聲喊著楚恆,打破了這三人之間奇特的氣氛,“天爺,殿下,殿下這身子可受不得風啊!”
宦官磕磕碰碰,踉踉蹌蹌地下了臺階,上前接手楚恆的輪椅就要往大殿趕:“原來是三位殿下。老奴失禮了,王殿傳召呢,老奴便先行一步了,還請二位殿下寬恕則個。”
楚恆及時扭頭同大寒說了些什麼,話還沒說完,就被宦官帶走了。
“自然自然。公公且去就是。”二公子好脾氣地行了個禮,為楚恆和宦官讓開了路。
原來楚恆今日,本就不是為了趕著朝會的時間,而是為了和王上單獨聊一聊西南劫匪一案。這樣的發現讓兩位公子心中無奈,卻又不能說什麼,畢竟老三的身子如此,王上要多寵他一些也是合情合理。
二公子和大公子相視一眼,聳了聳肩,決定先行回府,今日也不會再有什麼收穫了。然而太子殿下經過馬車時,還是下意識地停駐了一陣子,扭頭看著那名身量窈窕的女子。
“姑娘,你要知道,以你的出身,只有跟對主子才最要緊。”他信誓旦旦,像在許諾什麼海誓山盟一般,“可別一時被蒙了雙眼。”
“奴謝過大殿下關懷。”她不卑不亢,即便欠身行禮時也始終直著脊背,不落凡塵。
大公子冷哼一聲,和二公子相繼離去,只留下大寒和珈蘭兩人守在馬車邊默不作聲。那名車伕見這兩人氣氛詭異,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放下了馬鞭,悄悄退立一旁。
風聲呼嘯,更是席捲了這片空地。珈蘭有些畏寒地縮縮身子,心中暗道確實不該下來遭這一番驚嚇的。不遠處的大寒四下張望一番,確認無人之後,轉身向珈蘭疾步走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開口。
“也虧得你想的出來,拿王上的名頭對付太子。你方才沒聽見,他同主上說的那番話,怕是要對主上不利。要不是今日顧念著你我在這兒,還不知要給主上多大的屈辱。”
“那二位公子本就如此,只是不知道府上究竟是誰存了壞心……”珈蘭頓了頓,復又開口道,“不若回去之後同其他人說上一聲,趁著主上出去,好好查一查。”
“我也是這樣想,主上在府中總歸不太安全。”大寒頗為贊同,“你還是先進去吧,外頭風大。”
“我哪有這般嬌弱的,”珈蘭輕笑,眉眼彎彎,“我同你聊聊天,一道等著就是了。”
大寒一側眸,便窺見她發上於風中微顫的絨花髮簪。簪上是一隻濃厚細絨製成的仿真雀鳥,如悄然立於她髮間,風動之時,揚起一小層鳥腹上的輕羽,亂了秋風。
這廂楚恆被那宦官推進了殿內,聽見的事情卻並不輕鬆。楚王下了朝之後獨留了幾個信得過的大臣,巧就巧在,這其中就有駱宗正,難怪剛才大公子言語間雖然提及,卻不曾出手冒犯。
楚恆被身後的宦官風風火火地推進大殿,他心中本有些不安,可瞧見殿內這諸多的大人,也不由定了定神。大殿正前方坐著的身著玄色五爪金龍紋君袍的老者,眼角餘光一瞥見門口的少年,所有的精氣神兒霎時都提了起來。老者顫顫巍巍地指著門口的少年,慌忙中拉著一旁老宦官的手,口中念念叨叨地說著什麼。
楚恆離他漸漸近了,才聽清他口中唸叨的話。
“快,讓人摟個湯婆子過來,取個厚些的毛毯,你瞧這孩子凍得臉都白了……”
“王上,老奴吩咐人去做了,您別急,這送來還要時候呢……”老宦官安撫性地拍著老者的手背,試圖讓他稍稍平靜些。
“老三……老三你快過來,來父王這裡,快些,快些過去扶一扶啊,你扶著孤做什麼……”楚恆的面色不好,老者的一顆心也冷了下來,眉頭一橫,衝著身旁的宦官發火。
“父王,兒臣只是受了風,沒什麼大礙的,”楚恆近前,只低了頭作揖,終究還是因為雙腿緣故跪不了,“兒臣今日來遲了,沒趕得上朝會,還請父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