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牽念
——舉頭望雲林,愧聽慧鳥語。
次日清晨。
經過一夜的休憩,楚恆的精神好了幾分,他掐算著時日,一早驚醒便找人核對了出門事宜。他吩咐下人帶了封奏摺去宮裡,便叫上了大寒一道出去,扎進了竹林深處。
世人皆知,楚三公子的生母未被葬入妃陵,而是長眠於千里外的孤墳黃土之中。她生前的宮闈秘辛鮮為人知,聞說只有少數樵夫外出砍柴時,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發現了一座無名衣冠冢,上書其名,倒是為這位傳聞中的楚王愛妃平添了幾分神秘。
這座衣冠冢是楚恆在母親所謂的葬禮上,封棺前從母親發上取下的幾支簪子,再加上幾件陪葬品裡偷拿的衣物所建。秦老將軍得知衣冠冢一消息時,默默良久,此後但凡回京必有探訪,並無半句不甘責罵上至天聽。
秦老將軍去宮中復了命,安頓了將士,便一心只念著楚恆家門外的這片清秀竹林。一別經年,他走時這裡還不過是一片荒郊,如今也被人打理的廣闊清爽,修竹成林,濃陰如洗。他帶著自己的孫子秦典墨策馬而來,不想三公子府外已有駿馬一匹,馬伕一人,不禁心頭微顫,面色稍霽。
他自然識得這馬。
這馬和它的主人一樣老練,四足是濺過血的,故而蹄上的毛髮都有星點的黑斑。秦老將軍到時,這老戰友正用蹄子不耐煩地踏了踏地面,蹄鐵的聲音清脆凌冽,嘶鳴嘹亮,似是認出了來人。它有一個諸國將士皆聞之膽寒的名字——踏雲。
踏雲,是京中護國將軍公孫老先生的坐騎。在秦老將軍的秦家軍聲名遠揚前,公孫家族的實力已然在楚梁之戰中暴露無遺,為帝王忌憚,方有後來因功高蓋主而施加的無端罪名。公孫老將軍交付了兵符,放權辭官,先王這才應允了公孫家請命的一句:只護國土,不踏邊境。
“你,”秦老將軍下顎一抬,對著那名馬伕問道,“公孫那老小子呢?”
“回將軍,公孫將軍先入了林中一步,三公子吩咐說您一定會來,便讓奴在這兒等。”馬伕鬆開馬韁,垂低了腦袋行禮答道。
秦老將軍一頓,回頭示意秦典墨下馬,一同將馬交託給了眼前這老老實實的奴僕,便扭頭步入寂靜之地。三公子府的府門大開著,正對著二人離去的方向,穿堂風簌簌刮過,激得踏雲原地跺了跺腳,甩了甩毛。
清風開路,在林間彎彎繞繞地避開了許多雜草叢生的地帶,蜿蜒出一條僅供一人獨行的小路來。秦典墨立即取下腰間佩劍,反握在身前,偶爾撥開一些過於逾越的草枝,以便二人暢通無阻地前進。
說來也怪,這林間潮溼避陽之處,照理來說會有許多蛇蟲鼠蟻;又因著靠近山郊,野獸應當也不在少數。二人一路進來,雖有秦典墨時時警惕在前,卻是一隻尋常走獸都不曾遇到,更遑論兇猛飛禽。四目所及之處,唯獨鮮蘑亂石、麻雀嘰喳可言一二。
步履漸深,陽光暫褪,在稀疏零星的光束下隱隱約約有一處空地露出音容。秦老將軍知道這是到地方了,立馬攔下自己的孫兒,讓他把劍收了回去,撣了撣身上的塵灰。
老將軍踩著邊上的草叢繞到秦典墨身前,一手扶著劍柄微微豎起,脊樑骨也挺得筆直。秦典墨見狀,也學著祖父的樣子肅穆尊敬,緩步靠近那處在這林間看似十分詭異的空地。
這小小的一方空地上,唯有一座孤墳獨坐幽篁裡,其上是遮天蔽日般茂密的竹葉,似穹廬般罩住此地。秦典墨到底年輕,雖故作肅然跟在祖父身後,還是好奇地眯起眼睛去瞧這方孤墳的碑文。
碑上刻言,先妣楚秦氏墓。
碑側有小字,細不可聞,像是有人刻意抹去,再加以雜草掩蓋。
秦典墨剎時間怔了怔,立即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垂目不瞧。
大楚國姓,秦氏先貴。
這塊飽經風霜的石碑,實際上另有乾坤。墓碑面陽言以先妣稱之,而面陰之側,則另有一番說辭。正面是楚恆為自己母親所書,字字沉痛深刻;而反面,卻將一鮮為人知的秘密深埋進了墳冢之中,再不見天日。
“公孫老兒?”
孤冢前的一小片黃泥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粗布,約莫能供兩人擠擠坐下。秦老將軍一瞧見那粗布上五大三粗的老者,以及他身側坐在木質輪椅上的白衣男子,心中的不安一掃而空,不禁往前快步走去。
“老秦!快來快來!”公孫老將軍聞聲,喜不自勝的挪了挪屁股,留了些空兒來給自己的好兄弟,“好啊,老傢伙!回京了不來尋我敘舊,還得我在這兒堵著你!”
“我哪知道你去!一天到晚閉門不出,誰知道你不在家裡享天倫,到在這裡同我搶外孫!去去去,這點位置哪夠坐的!”
秦老將軍作勢便要一腳踢向公孫老將軍的屁股,他慌忙作驚恐狀,一跳一跳的挪動著位置高呼,可見精神頭是真的好極了。
“老匹夫!邊境的風給你腳都吹出錐子了是不是!踹老子大腚作甚!”公孫將軍驚呼道。秦老將軍見地方騰的差不多,也不跟人客氣,一屁股摔在墊上,抬頭細細端詳起面前佇立數年的石碑。
石碑的四周都不曾落灰,碑前的矮桌上也遍佈經年的蠟油痕跡,斑駁如雨,可見經年有人探望。
他笑的灑脫豁達,心中卻劃過深沉的不甘和痛苦,笑容不禁一僵。
“公孫啊,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介紹,這後頭這小子……”
“我知道我知道,瞧著模樣俊朗得很,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定是你那寶貝孫子!”公孫老將軍笑的眼睛都彎了,眼角的皺紋深深烙進了肌膚之中,回頭上上下下打量著秦典墨,“這孩子好!壯實!一眼便曉得是從小戰場上長大的!妙極!”
“公孫祖父過譽了。”秦典墨復以一笑,推諉道,“晚輩不過是邊疆的風吹得多了,故而每頓吃的多,日復一日也就被祖父養壯實了。”
“壯實好!壯實好!”公孫將軍笑得合不攏嘴,活脫脫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哪還顧得上一旁的秦老將軍,“孩子你得多來坐坐,祖父家裡的廚子最擅做肉,雞啊鴨啊什麼的,保管再給你養的結結實實回去!”
“還瞅著壯實,你倒是還歡喜上了?當時不還哭著喊著要和老子孫兒結個娃娃親,結果呢?倆孩子從孃胎出來都帶個把兒!我瞧著你不如尋個由頭把你那孫子送宮裡一趟,總而言之,我秦家是斷不能絕後的!”
“你你你你這個老玩意兒你……咱倆定的是小輩兒關係得親,怎麼到你嘴裡就變成這等腌臢東西了!”
公孫將軍一皺眉,臉上因堆了笑而擠出的皺紋還沒完全消退,便不禁又轉回來指著秦老將軍拌嘴。
清風掃過竹林,捲起些許葉片翻飛,似有十分細微的翠竹相撞之聲,隱沒於幽篁深翠。
一側被冷落多時的楚恆也在一旁瞧著這兩位活寶,忽覺有竹葉落在外袍上,抬手振了振衣。
“差點忘記和你這老傢伙介紹了……”公孫老將軍見笑鬧得差不多了,拍了拍秦老將軍的肩膀,莞爾道,“我身畔這位便是三公子楚恆,字青巖,是你的親外孫——”
“你的堂兄弟。”公孫老將軍抬頭撇了一眼秦典墨,下巴勾了勾,示意他見禮。
“末將秦——”秦老將軍一手撐地,利落地主動站起身,帶著秦典墨正要行禮,卻被楚恆出聲制止。
“不必不必,二位不必。”他把輪椅往後微調,面向秦老將軍作揖道,“本應是晚輩向秦將軍行禮的,只因腿腳不便,只能如此草草了事,還請將軍勿怪。”
秦老將軍一怔,因行禮而彎下去些許的腰,連帶著雙腿都有些難捱的僵直。他瞳孔無神地打量著眼前這位簡衣素袍的男子,分明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因雙腿殘疾而被困於輪椅之上。
楚王再如何愧疚又有何用?楚王是能給他一世富貴繁華不假,又怎堪彌補他外孫一生的痛苦?這孩子面色慘白,聽聞數年來為寒疾所擾,纏綿病榻不得治,這叫人如何能不心疼?
楚王好心思好謀算,分權散政到楚恆手上,讓他入局而難淆局,又不得不為世事困頓。
可憐他小小年紀,就要遭受這樣的痛。
若是女兒看見了……
秦老將軍心中一揪,鼻尖微紅,語氣和神色皆變了許多:“我哪算是什麼將軍……我不過是個莽夫,老來喪子喪妻又喪女,如今,不過來這裡瞧瞧我的女兒罷了……”
“祖父……”秦典墨聽出了老者語中的孤寂淒涼之意,訝然於墳冢主人的身份,開口喚了一聲,似要相勸。
“我無妨……”秦老將軍吸了吸鼻子,擠出一個笑來,“三公子若是不介意,老臣斗膽求著三公子私下裡能喚臣一聲外祖父……公子的母妃是老臣的嫡女,我從不信外界傳的她什麼,你也不必聽那些流言蜚語!我秦家女兒清清白白,守禮守節,最是有教養!”
“老秦……”公孫老將軍見他眼中似有淚光,急忙站起來扶他,“你看你這是做什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有我外孫子記著我閨女……”秦老將軍拍了拍公孫老將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命好,能為我留下這樣一個好孩子……”
“你看你,好好回來一趟,哭天搶地的算怎麼一回事?”公孫老將軍道,“讓小輩瞧了笑話去!”
“她沒葬入妃陵,被人丟在了荒郊野外草草埋了……是我當時戰事纏身不得回京,不得救她回家……我以為,這城外衣冠冢的傳聞只是虛無縹緲……”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動容的哀慟和荒涼,淚水不住地在眼中打轉,“典墨,你快過來拜見,這是你親姑姑亡魂……”
秦典墨聞聲,如聽軍令般直直對著石碑俯身跪地,紮紮實實地磕上了三個頭,靜默不語。
公孫將軍見狀,悵然長嘆了一口氣:“你這老頭真不聽勸那……”
“將軍莫傷懷,”楚恆見公孫將軍勸阻無力,便開口道,“秦家軍平復邊境,又安然回京,乃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我與外祖父得以相見,也算是喜事一樁,或是我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到教外祖父和母妃覺著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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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將軍急忙擦了擦淚水,連聲到沒有沒有,感謝地拍了拍公孫老將軍的胳膊,對楚恆道:“你是王上之子,文韜武略,縱然我在邊關也是聽聞的。孩子,你孝順,外祖父和你的母親必然以你為傲。可是,外祖父既然回來了,秦家,恐是要拖累你了。”
楚恆一怔,見秦老將軍面色慈愛,一時心頭也難免有些動容。他其實也能猜到林家和父王的意思,便和對待孫老將軍的法子一樣,此番召秦家將軍回玉京必是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要削了秦家的功勳,收回兵符。
帝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孫老將軍當年也是如此一出,王上美其名曰顧念舊情,讓孫家在京中得一閒職,孫家生活倒也算安穩美滿,只不復早年盛況。
可秦老將軍怎麼肯。
他一生戎馬,命都拴在了馬背上,更何況秦家尚有秦家軍在邊關守著,這都是打小就跟在秦老將軍身後的將士,若楚王真如此糊塗,軍中試問誰又忍得住不爭這口氣?
“老秦,你這是說什麼呢,淨嚇唬人,”孫老將軍開口道,“我那是背後沒底子,你呢?我能同你比嗎?更何況,當年戰況平息,老夫求得不過是安然自得。可你底子硬,又有這麼出色的一位孫子在,女兒又是王上心心念唸了多年之人。換做是我,哪捨得讓你離了軍營去、在京中孤老一生?”
“孫老將軍言之有理。”楚恆微微頷首,“如今外患暫平,想來父王是為了嘉獎外祖父才有此旨意。再加上秦小將軍尚未得以封名,如今京中多職空閒,恰好能在這番科舉之後好好授職。”
秦老將軍雙眼微眯,他哪裡不知道楚恆言下之意,冷冷哼了一聲道:“封名是好,只是若來年戰亂又起,我這孫兒還能不能出這座玉京城,就難以預料了!”
京中授職,自是要留在玉京城裡,而秦家女兒早已仙逝,正是沒了要害把柄的時候。楚王一番算計,要將他最寶貝的孫子留在城裡,如此一來,秦老將軍不會反,秦家軍更不會反,帝王制衡之術,還真是爐火純青。
孫老將軍見狀,又瞥了一眼楚恆,便霎時明白過來。他想起之前三公子約見自己時同自己說過的話,深知自己不應淌入這灘渾水之中,只好開口道:“哎呀,老秦,這都是你們自家的事兒了。恰好我同這孩子一見如故,我且將他帶去好好磋磨磋磨,試一試他的身手!”
孫老將軍說著,就抓住了秦典墨的胳膊,一副全然不顧秦老將軍和楚恆的模樣,灑脫笑道:“你小子,和爺爺去別處試試去!他倆聊他倆的政,咱倆習武之人,好親近親近!”
秦典墨為難地抬頭望向秦老將軍,見他同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朝著長輩和三公子放心地作揖鞠躬,被孫老將軍拽著往林子深處走。
兩側的竹林爭先恐後地遮住了遠去二人的身影,直至他們徹底消失在濃濃綠意之中。清風又起,吹得楚恆渾身上下禁不住地打了個寒戰,不由地扯了扯腿上蓋著的厚重毛毯。
二人相視片刻,卻是秦老將軍先嘆了口氣,悵然道:“老臣和孫將軍在軍營裡便自由慣了,那些世俗禮儀也不過是給旁人瞧的。適才多有怠慢,還望三公子……”
“外祖父何至於此。”楚恆的聲音有些細微的顫抖。
“你既私下也肯叫我一聲外祖父,那我倒有些不解——”秦老將軍抬手撫摸著冰冷的石碑,長滿老繭的掌心緊緊貼合於碑側,“想來,你是同老孫提前打過招呼了,故意引我來此,等候多時又提及王上授職一事,究竟是何意?”
“我知母妃一事,一直都是外祖父的心病。實不相瞞,母妃當年實屬被汙衊,”楚恆緊緊攥著身上的那塊毛毯,細長而深刻的褶皺一點點從他手中開始蔓延,“而那罪人安坐高堂之上,她的兒子穩居東宮,將來便要承襲大統!我的母妃,永生永世都是楚國的叛徒!”
秦老將軍頓了頓,摩挲著墓碑的手也隨之怔愣。他佇立在清風之中,身上的甲冑如他的思緒一般無措,只茫茫然在那裡,任由清風劃傷、日光割破。
“其實,父王並不是不知道母妃的冤屈……他卻告訴我——不弔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家事比之國事,不過滄海粟慄,又何必硬要分個是非對錯。”楚恆一手抓住了椅側的木輪,不顧上面沾染的泥土塵灰,一點點挪到墓碑前,“外祖父一定很清楚,我講這些是為了什麼。王后嫉恨母妃多年,趁林氏一族聲名顯赫之際,縱然母妃當真冤枉,父王也不會冒著風險除去林家。如今外祖父勢盛,我也頗得父王青眼,正是沉冤得雪的好時候。除卻我母親的冤屈,我更想手刃仇家,看王后的林氏一族如何分崩離析,破滅衰敗!”
楚恆咬著牙說完了最後一字,素來清風霽月的他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模樣。他如螻蟻般蟄居臣服於兩位兄長之下,受盡眾臣嘲諷蔑視都不曾流露過半分不甘,卻獨獨在提及他母妃一事時心火翻湧,難以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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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哪裡不知道楚恆的意思,可他今日聽聞楚恆之言,深知報復無望,心中悲慼之感更勝從前。秦家軍是享譽天下的鐵血軍隊,若真有朝一日捲入朝廷紛爭,勢必要成為太子和二公子所爭的一塊魚肉。可秦老將軍又和王后有著這樣的仇怨——
難不成,楚恆是要讓秦家軍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外祖父,”楚恆伸手搭在了秦老將軍的小臂甲上,那般刺骨的寒冷和疼痛又從甲冑綿延至掌心,繼而深入骨髓,“如今幸得父王憐憫,京中軍政要務皆於我手。他們覺得我肖想的東西,我未必沒有一爭之力!為著母妃,也為著我自己……”
“你可知你在說什麼!”秦老將軍難以置信地望向身邊這個瘸了腿的少年,“你怎麼可能……”
“外祖父,”楚恆冷笑一聲,“父王予我的,可遠不止這些……”
“外祖父以為,秦家軍為何能留守梁楚邊關,又為何能獨讓您和秦少將軍回來?在玉京之中真就能安穩度日了嗎?我今日特地叫了公孫將軍過來,就是想讓外祖父瞧一瞧,問一問,看看當年的公孫將軍,如今是怎樣的一副落魄模樣!公孫家族再不復當年,林家最初也是軍功赫赫,可今時今日卻再無人馳騁沙場,這些,外祖父都沒想過嗎?”
秦老將軍愣了愣,忽而立即明白過來。眼前的少年,或許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手段,而這些手段,恰恰是楚王用來保護自己兒子的武器。這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就說明,這孩子,實際上王上對他,是有那麼幾分……憐惜之心的。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呢?單憑藉王上的憐惜之心,又怎能鬥得過太子和二公子?頂多不過是保住一條命,終究還是要淪落到躬身為臣的結局。然,若他不按照楚恆的想法去做,難道自己精心訓練出來的秦家軍要付之東流,他的女兒要因林氏的冤枉白白犧牲嗎?
除非……
他側眸望了望墓碑上深深刻著的字,扶著墓碑的手緊了緊,旋即收回,按住了自己左臂上那隻枯槁蒼白的手。
“老臣雖不知三公子是用了何等手段,但如今秦家軍能安穩回京,想必三公子費了不少心思。近些時日邊關戰事停歇,卻並未有兩國締約之舉。老臣回京途中,雖路上安穩如常,可仍有些蛛絲馬跡被探察兵發現,想來那些和宮中也有不為人知的聯繫。若在老臣尚在世時,女兒不得洗雪冤枉,秦家遲早要被林氏以此為由拉下馬來,下場恐怕不比公孫將軍好過。與其坐以待斃……
“老臣秦蒼,願與公子共勉。”
……
林間光影甚好,如同窗欞格出的日光,如絲如雨。
“對對對,就你手邊兒那個黑藥罐子,裡頭你取些藥膏,把手心裡長過繭的地方都塗上,”白姨一手扶著舂桶,暫時停了搗藥,向太妃椅旁的小藥桌上遙遙一指,“我平日裡託人給你帶的藥都得換了。”
珈蘭點點頭,順著白姨的指向抽取出了一個黑色陶瓷藥罐放在身前。罐子裡的藥膏裝了七分滿,瑩白如雪,面上還覆蓋著一層淡淡的光澤,像極了一罈塑了型的名貴玉石。
珈蘭攏了攏衣袖,在罐中用手指取了一些,直接抹在左手手背上,方便後續塗抹。不遠處的白姨見她找對了,低頭繼續搗著藥,時不時瞥她一眼,生怕她因著好奇亂拿了旁的什麼。
“果真是家中好,”桌案邊的窈窕女子用指腹沾了膏,在手心的多處細細按壓塗抹,一點點將白玉般的脂質膏藥推開鋪勻,“我在外頭每日裡還要尋個紙條寫上記著,省的落了哪些,回來要遭白姨的數落。”
“你這孩子向來在這些事兒上不上心,能知道寫個紙條也是好的。”白姨手上不停,舂桶中的藥材肉眼可見地變得細碎了許多,“不是說你一會還要出去麼,快些抹勻了,好收拾收拾東西。”
“好啦好啦,”珈蘭輕快地收了手,已是在兩手掌心附近都抹好了一層薄薄的藥膏,“那,護手養膚的那些膏藥我回來再塗罷,省的一會兒拿劍容易脫手,全沾到旁的地方去,便都白費了。”
“也好,你一會回來白姨替你備著。去吧,知道你心思早飛了去了。”
那陽光般明媚的女子聞言莞爾,面上似帶著三分羞澀,幾分柔情。她小時有幾年在白姨身邊,自是清楚白姨待她是真真如同親生女兒一般,眼底不禁拂過一絲感激之意。在珈蘭離府之後,白姨便經常託人給她帶各類藥物,從治傷的金瘡藥到美容養顏的玉肌散,每次送藥都及時雨一般,總能趕上用途。
珈蘭從一側的木架上取下小寒先前送來的紗笠,理了理長紗,將自己的容貌擋得嚴嚴實實,這才滿意地取下雙劍準備出門。手上的藥膏還透著絲絲涼意,彷彿是連通了雙劍的脈絡,接觸之時大有靈魂相交之感。
屋外萬籟俱寂,廊下遮不住的日光怒放秋意千番,清風不朽。拐過這條裹著濃厚秋日的長廊,便緊挨著府上一處花園,無論春夏秋冬,園中自有四時之景,各不相同。再往後走,出了側院,便是橫跨過府中小湖的九曲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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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楚恆約好的時辰尚有一盞茶時間,倒也急不得。珈蘭本想著再去那湖上瞧瞧如今的模樣,卻被一人打亂了節奏。
紗笠遮掩下的女子方一腳踏出門外,迎面便疾步趕來一名同樣帶著紗笠的女子,步履匆匆,腰間那抹轉瞬即逝的銀色危光讓她的身份昭然若揭。珈蘭還未來得及開口,小寒便上前一把抓過珈蘭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帶著她一起往外頭跑。
屋內的白姨也覺著奇怪,急忙跟了幾步追出來,遙遙衝著二人高聲詢問緣由。小寒也不答,只說稍後回來跟白姨解釋,便匆匆拉著珈蘭離開。
雙劍本身重量便比軟劍沉上不少,再加上珈蘭另一手還被小寒拉著掙脫不得,二人的速度想來也知道快不到哪裡去。珈蘭手腕動了動,小寒立即明白過來,在走廊的盡頭停下了步子,回身望向身後正整理裙襬的女子。
“小寒姐,不是尚有一盞茶時間嗎,你這是……”珈蘭收拾好裙邊,背上劍,預備著跟著小寒進入下一段的長途奔行。
“是,本是還有一盞茶時間的,主上那邊傳來消息,說大公子派去的人到得早了,我們又怎能再慢上一盞茶的功夫?”小寒不由分說地再度抓住珈蘭的手腕,攜著她共同往外走,“主上一早就知道大公子不願意放棄秦家這塊肥肉,可因著兩家的世仇,斷然是不可能合作到一起去的,便只有找人監視著,防止被二公子鑽了空子。今日三公子與秦老將軍相會,我們若是慢了,必然是……”
珈蘭邊走邊聽小寒的解釋,聞言霎時明白過來,腿上也不由地加快了速度。二人一出府門,只一息之間便鬆開了手,沉下心來。
二十四使獨特的內功修為,五息之間靜心,閉目而感,便能將周遭的事物辨個清明。小寒和珈蘭是極為熟悉這片竹林的,最初時候練習輕功,曾無數次在這片竹林裡來回往返,故而一草一木都分外清晰。真要論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幾處的竹子多長了幾節,幾處的葉子茂盛一些罷了。若這四周有何處傳來的風短了哪處,必是在那有什麼擋著,而當下,那遮擋物的答案也自然呼之欲出。
天空被竹林遮去了一半,又被屋簷遮去了另一半,隱隱約約窺得見頭頂的天光。竹子的枝杈在陰天的白幕下直愣愣地伸展,把天幕切成碎片。珈蘭雙目清明,遙遙望著眼前那條明顯被人壓彎了草叢的小路,心中頓時對楚恆的所在十分了然。她從前去過那裡,也知道秦家和王后的過節,只是對京中局勢尚不太熟悉,一時理不出頭緒來。待到小寒再度回神,目光衝著左側的一處深林甩去,步伐也隨即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扒開草叢,儘量降低了自己的呼吸和腳步聲,直至目光遙遙撞上那巨石一側露出的衣角。
珈蘭與小寒相視一眼,二人幾乎同時從左右道路飛身竄出,形包夾之勢。小寒在上,飛身以足尖不斷在林間借力,亦或偶爾抬手扯住上方的枝椏維持高度。她有意避開竹葉最茂密的幾處,防止發出的聲響過於突兀而打草驚蛇。腰間那一柄九節長鞭在天光照耀下宛如如影隨形的獵鷹,目光炯炯,從空中窺視著林地裡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