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牽念(第3頁)
楚恆的腿上還是蓋著那條眼熟的毛毯,但受這寒冷浸泡久了,再厚重溫暖的毯子也蓋不住周身的顫抖。縱然在這樣的惡劣情況下,他依舊死死捏著手中的狼毫,甚至寒意席捲時,竟用左手按著右臂加以制止。
分明已經是這樣的身體狀況,還領受了楚王的命,沒日沒夜地瞧著公文奏疏,絲毫不顧身子,也難怪白姨憤憤不平,換做任何其他大夫,但凡能忍他這等脾氣都是少的。病患自己不樂意配合大夫的治療,這治病的過程又能容易到哪裡去呢。
一番也便罷了,他如今這行徑,不是拿刀子往珈蘭心上扎嗎。
身體微暖,珈蘭義無反顧地放下茶,起身向楚恆走去。
一大滴墨跌下來,一頭扎進公文之中。
“既然身子都這副模樣了,就別看了,”珈蘭不由分說地奪過楚恆手中的筆,掛在架子上,“這些勞什子越看越多。你今日看完了這些,明日王上知曉了,又會把殿裡的那些拿給你。再怎麼想打發辰光,也不至於此啊。”
青蔥玉指捏上楚恆酸脹而冰涼的手腕,細細揉搓著,替他卸去疲憊。
她剛才端過茶盞,手上還留著茶水的餘溫,一點點替楚恆化去了冰冷麻木的感覺。
“白姨一會兒過來,我必是要一五一十同她講的,我嘮叨沒用,就讓白姨嘮叨,便不信你聽不進去的。”
大寒聞言,在後面輕聲笑道:“蘭兒,你且不說白姨的話這麼多年主上有沒有聽過,縱是你方才的囑咐,主上也是一句不聽的。”
珈蘭回頭惡狠狠瞪了大寒一眼,嗔怪道:“你就不知道勸著點嗎?”
楚恆跟個木偶似的任由她拿捏,一會兒捏捏小臂,一會兒轉轉手腕。片刻之後珈蘭又不知從何處尋了個湯婆子來讓他摟著,而楚恆愣是一句話都沒反駁。大寒吃了珈蘭那一記眼刀,心虛地開了門躲外頭去了,生怕多被怪上一句。
她也是,一向溫柔的性子,唯遇到楚恆的事情便有些著急。不過好在大寒也是習慣了的,自小他就愛慣著珈蘭些許個嬌縱脾氣,似乎在他眼裡,男人天生就該慣著女人的。
“無妨,好些了。”楚恆見珈蘭又去倒了盞茶來,雙手緊了緊湯婆子,“你也別怪他,他和小寒只知道聽命做事,我沒說的,沒做自然也正常。”
“好了,別同我賭氣了。”楚恆一手接過茶盞放在身前,揭開蓋子撇了撇沫,一股暖意不知不覺在心底滋生,“我今夜不繼續看了可好?”
“我其實本不該勸的,是我逾矩,”珈蘭聞言,在楚恆身邊緩緩跪下,抬頭仰望著眼前的羸弱男子,“我只是想讓白姨的治療效果更好些,你也能少遭些罪……”
“我知道。”他輕聲回覆,側眸時,瞥見珈蘭頭上素淨的一支單簪,不由皺了皺眉。那是一支銀製的蘭花長簪,雖說雕刻得仔細,可比起鑲嵌了那些玉石、珍珠什麼的,倒顯得清貧。楚恆抬手扶了扶珈蘭發上的那支銀簪,觸及她那烏黑如瀑的三千青絲,心中稍定。
珈蘭一怔,耳後浮起一團淡淡的紅雲,有些羞怯地垂了首。
他取了一段發,任其垂在手心裡摩挲,這等舉動倒是十分肖似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
“秦家小將軍,可還不錯?”
“什麼?”
“我瞧著,秦家那小將還是個不錯的。”楚恆把玩著珈蘭的一縷發,時而將其繞在自己的指尖,愛不釋手,“公孫將軍同我提起了一些陳年往事。你也應該對林家和公孫家的事情有所耳聞。”
“我同你提過秦家小將軍,卻還不夠完全。公孫家子嗣稀薄,唯一個兒子在京中護衛隊當值。林家也再沒出過什麼名動天下的武將,闔家上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父王防著他們,也防著林家,難免不會再下一道旨意防了秦家。秦小將軍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將軍,怎堪被一道旨意壓住了未來?他敢大搖大擺地回玉京,自然是在邊防之地有自個兒的安排……能威脅到父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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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秦老將軍攜至高之功回京,一路上平的流民之亂,邊關的防守之戰,也隱隱有了功高蓋主的架勢。如此情形,秦小將軍再如何有準備,也不過是個小兵,怎抵得過楚王的聖旨?你還要……”珈蘭明白楚恆的用意,任他拾著自己的發,將心中疑問悉數拋出。
“你擔憂的事情,我已同秦老將軍講了。他會主動辭去秦家軍的將領之職,由秦典墨來擔這一擔子。秦典墨剛從邊關回來,在朝中無熟稔之人,再加上秦家和林家的世仇——從父王的角度來看,他是最好的人選。”楚恆緩慢地收手,指尖女子的發便一點點滑落下去,勾得人心癢難耐,“可我要的,恰好就是秦家軍。”
珈蘭仰望著面前滿眼都是自己的男子,如鯁在喉。
“蘭兒,我把這些話現在同你講,是因為我知道,二十四使裡,你是唯一一個可以不動一兵一卒,就替我贏來千軍萬馬的人。”他捕捉到珈蘭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忽意識到自己過分苛刻的話語,“可是,縱然我給了你旁人沒有的自由,你也需得,記住一件事情。”
他俯下身,貼近了珈蘭姣好的面容,淡淡的蘭草香氣便隨之附庸而來,植入肺腑。溫香軟玉,日思夜想的面容如今就在身旁,連楚恆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被這樣的氣息蠱惑了心智,還是僅僅,為了留住眼前的女子。
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又有誰能辯個清楚。
“只有我楚恆,才是你唯一的主上。我可以容忍你與任何人虛情假意,但在我三公子府,我只要你的忠誠……和真心。”
何等不平等的交易。
讓人甘之如飴。
珈蘭仰著白玉般的脖頸,深陷於楚恆的眼眸之中。他有著這世界上最乾淨的眼睛,即使這雙瞳眸被覆上了俗世百態,依舊好看得如同秋日深潭。那樣清澈、明媚,即使無人知曉那潭底究竟掩埋著什麼,起碼這一刻,潭水中倒映的是自己。
……
大寒佇立在門外,腦海中一片茫然,恰如面前紛紛揚揚的雨絲,雜亂無章。庭院裡的磚石已被雨水染上了一層深色,屋簷上滴答聲不絕於耳,空氣中盡是雨水和青草的清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嘈雜的雨聲中忽地傳來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顯得頗為突兀。
“你怎麼杵在外頭?”
是白姨。
她兩手空空,只換了身深色的衣裳,裹著她的曼妙身段,哪裡像個五十歲的老婦。縱然她同珈蘭一樣換個顏色的長裙出門,恐怕旁人也只覺得她們是一對要好的姐妹罷。
“珈蘭在裡頭,我尋思著給他們留點時間,就……”大寒撓了撓頭,在白姨面前活像個認錯的老實孩子。
“那你繼續杵著。”白姨也不給他留面子,冷哼了一聲,“左不過裡頭是要我和蘭兒來做重活,搬搬弄弄的。那又怎的了,我同蘭兒又不是做不起。”
大寒一愣,低頭見白姨臉上似有慍色,急忙搶先一步去開門:“我怎麼會捨得讓白姨和蘭兒做重活……但凡有個跑腿搬物件兒的,白姨吩咐就是了,我是不敢反駁的。”
“虧得你還有良心。”
二人一推門,屋內那般煙霧繚繞的感覺已然散去了不少,轉而替代的是淡淡的爐內香菸。珈蘭早前將窗子攏了一些,只留了一道喘氣兒般大小的縫,又舀了一些香末出來,如此兩頭都恰好合得上節奏。楚恆此刻正捧著一個圓滾滾的湯婆子,輪椅被人推到了正中央的百靈臺旁,面前奉了茶,同珈蘭一道坐著,瞧著面色是紅潤了些許。
白露四下一掃,見楚恆這副模樣,心頭的怒火也稍消了些,欣慰地看了一眼堂中二人。他恍然不覺,只低頭把玩著手中的湯婆子,拇指劃過湯婆子外附帶的爐套,似乎在瞧其上繡的花兒朵兒什麼的,不過無論他看哪兒,總歸是乖乖捧了個暖爐,坐那兒安安分分的,不鬧著看公文了。
珈蘭一抬頭,見白姨進來,起身迎上前道:“白姨,外頭可冷了,你且進來喝盞茶,我替你收拾東西。”
“茶就不喝了,”白姨安慰性地拍拍珈蘭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一雙柔荑,回以淺笑,“難得見他這麼乖巧的模樣,我可得抓緊時候紮上幾針,以防一會兒又回過神來,四處亂跑。”
美婦人一記狠厲的眼刀,直直飛向了楚恆。
“白姨……”珈蘭拉了拉白姨的衣袖,軟了聲道,“我方才讓主上服了藥,強行把他挪到了這兒,我可是最聽白姨話的,怎麼會讓主上亂跑呢。”
被這一老一少陰陽怪氣的楚恆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只覺這空氣冷得駭人,撤了手繼續捂著湯婆子不放。他面上似有些許紅光,臉色也不似先前那般白得嚇人,反而泛著淡淡的柔色,也不知是誰的功勞。
一側的大寒只無聲關上了門,行了禮便站在一旁,也不說話。白露白了大寒一眼,他也只能生生受著,心下不斷嘀咕是哪兒惹了這位姑奶奶。
“我知道你乖,”白露從桌上接過藥箱,按了幾處開關將箱子打開,細細斟酌著裡頭琳琅滿目的工具和藥罐,“只是有的人今天頭一遭這樣聽話,讓我受寵若驚。來,胳膊,我且探探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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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恆乖巧地伸出手癱在白姨放在面前的小軟枕上,一改往常的倔強脾氣。白露一挑眉,好心情地摸上楚恆的手腕,三指微動,直至按住一處便不再說話。
這些人都十分清楚白姨的規矩,此刻不約而同地禁了聲,悄然等著白姨把脈。只是這脈象輕微,讓人時難察覺,連白露也是反覆了許久才敢決定。
他這副身子,著實是孱弱的讓人難以想象。分明今日也不是大雪紛飛的時節,不過是一絲初秋微寒,換做常人加上三兩件衣服便可無礙。可偏生他不過出去了一日,身子便一時差了,讓人摸不清頭腦。
照理來說,楚恆平日是不懈怠內力的調息的,斷不至於到這般地步。可是一想到楚恆的年紀,白露霎時反應過來,再一探脈,很多事情便逐漸清明瞭。
“這倒是怪了,”白露自言自語道,“你這小子吃了這許些年的藥了,一直不見好,反而有於我那些藥物相持之相。莫不是你平日裡太過放肆,給我找了些事兒做不成?”
“不會啊……雖說主上有些地方不大注重,但大抵還是有個度兒的。”大寒在一側開口,眉頭緊鎖,“以往這藥吃下去,總能很快見效的,可是後來慢慢加了劑量也不見好轉,我還以為是病情……”
“你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白露聞言,開口罵了大寒一句,扭頭沒好氣兒地使喚楚恆,“舌頭伸出來我瞧瞧。”
楚恆抿抿嘴,還是乖巧地照做了。
“怎麼這樣白,”白露皺眉,“平日裡你們都給他喂些什麼,這體質怎麼就不見好呢?都說過了,飲食上要少見些寒性的東西,多喂些暖和的,日日都要備些雞鴨魚肉,怕不是你們一個個都沒放心上罷?”
白露點點頭,示意楚恆已經看完了,他便把舌頭一縮,重新捧著湯婆子不說話。
“瞧瞧,瞧瞧!”白露一低頭,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盞。她忽意識到什麼,一手掀開茶壺蓋子,拎起來摔在桌上,“信陽毛尖兒,頂頂常見的寒茶!記好了,但凡是綠茶,都給我丟出這門口去!都什麼日子了,你們還不忌他的口?夏日裡燥熱些也就罷了,入了秋,他這身子還如何沾的得?偶爾一遭也就罷了,要實在耐不住尋不到好的茶葉,就給我一桶桶喝白水!”
三人垂著腦袋,聽著白露的數落,不敢還口。原是這幾人都疏忽了,平素也不管伙房的事兒,這才有了這一遭。
“蘭兒,去取紙筆來,我重新寫張方子。”
聞聽此言,珈蘭如釋重負地抬起頭,去書案旁拿東西去了。反觀大寒,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一抬眸,被迎面而來的一記眼刀按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把話嚥下。
“白姨,”楚恆撤了手,平靜地理著自己腿上的毛毯,淡然道,“待我從西南之事回來,你試一試罷。”
白露整個人似被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突遭雷擊般僵死地坐住了,茫然地看著楚恆。她好幾回微張了口,卻發現口中無聲,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唯獨一顆心臟歡脫地七上八下跳個不停。在濃烈的木然思緒過去後,接踵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喜悅和興奮,白露不禁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著楚恆發問。
“你認真的?”
“是。”楚恆點點頭,像是在宣佈一早就做好的決定,“時候差不多了。”
“好……好……”白露不知是因緊張還是大喜過望,口中連連道好,聲線顫抖,“如此,我也不算白吃你一碗飯了……只是這治療的過程怕是不太好受,又拖了這許些年份了,你……”
“無妨。”
珈蘭聞言,愣愣地定在原地,手中還攥著一支蘸了墨的筆和幾頁宣紙。
楚恆一早就和白露就有過約定。早年楚王四下尋覓良醫,只求有人能緩解三公子身上的寒症。日日夜夜受盡病痛折磨的他那時瘦的竹竿兒似的,小小年紀又無法行走,醒了便是把被子蒙過頭,誰也不見。直至白露開了方子,一碗碗湯藥下去,他覺著身上有了溫度,也不再發顫得無法自理,才偶爾向身旁的幾位奴婢搭上幾句話。
這已是難得,楚王高興得手舞足蹈,又央著白露瞧一瞧楚恆的腿。
她那時候回答說,傷了根骨,回天乏術。
可只有他們三人知道,楚恆的腿,多年來都不曾萎縮變形,是因為白姨在施診時時有顧及。這雙腿的血脈經絡,實際上已不再壞死,只是仍留了些問題,需要楚恆配合才能康復。他幼年修習內力時,便是按照渾身的經絡作一個周天,平日裡修習時內力也不免經過雙腿,然他心如死灰,一心以為事無轉機,只埋頭於旁的瑣事,除卻內功的日常運行,每每拒絕白姨,將這雙腿拋諸腦後。
久而久之,他這樣的脾性總免不了白姨私下裡一頓嘮叨,是而也被珈蘭聽去了幾分。
如今……
香爐裡歡騰著白色的輕煙,緩緩飄浮而上,左右舞動著身姿。屋外的雨聲更盛,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在瓦片上,又迸發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四散開去,像極了樂聲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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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蘭心頭滿是欣喜,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慌忙將紙筆遞給白露。
“早知你回來,他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定要使勁渾身解數留下你,還去什麼勞什子魯國。”白露接過,將紙攤平在桌上,隨手拿茶盞壓住一角。
白露本是無心之言,可聽在珈蘭耳中,卻多了一層深意。她當然知道白露不是故意責怪她,但細細想來,若真的早些回來……
珈蘭悄悄窺了一眼楚恆的蠟黃面色,低下頭去,眼眶中不知為何噙滿了淚水。分明白姨這話裡話外其實對自己都是誇讚,不知怎麼的心頭反而升起一股愧疚感來。畢竟自己出去一遭,雖說學藝不少,但也是實打實的功夫花下去,片刻不停的。府上礙於珈蘭弟弟的緣故,她不得不回來是沒錯,可是這其中,難道就沒幾分旁的念想為珈蘭的歸心似箭作因嗎?
若再能爭氣一些,是否還能再早些回來,再早些讓他願意接受白姨的治療也好。
不過好在,只要他肯了,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你哭什麼。”楚恆側過頭來,目光觸及珈蘭眼睫上還未抖落的淚珠,心中一緊。他沒來由地伸出手去,只知心中憐惜,想安慰安慰眼前無辜的小淚人兒。
珈蘭正要拭淚作答,一隻大手忽地將她的小手牽了過去,包在手心裡。楚恆雖說是久坐輪椅之上,又瘦弱了些,不過,若真計較起來,他的身量確實也是不輸誰的,是而手掌寬大些也情有可原。珈蘭一時啞聲,手背上覆著他冰涼的掌心,指尖的薄繭摩得人心中悸動。
“這難道,不算是好事嗎。”楚恆探究似的捏捏她的手,小巧玲瓏,柔弱無骨,似一用力就能捏碎一般,“怎麼倒哭起來了。”
他從不知道,珈蘭這雙算得上飽經風霜的手竟是這樣溫軟滑嫩,一點繭子都不生,五指軟的跟水兒似的,任由他怎麼擺弄都行得通。楚恆心中柔和,側過身來,珈蘭見狀,急忙抹了淚,來不及思考便跪在了楚恆座旁。
在大寒驚愕的目光中,楚恆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溫和。他旁若無人般替珈蘭拭了拭頰上留下的水痕,冰涼的大手拂過女子微熱的面頰,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回想起幼年時,她的肌膚沾了血,一白一紅,乃是這世間最亮眼的顏色。時光消亡,可她的玉膚不僅不見老去,反而長成了這般亭亭如玉的模樣。女子頸部的白玉之色如同軟滑透明的凝乳,隱隱顯出皮下細細的青青的筋脈,吹彈可破。
楚恆一時有些貪戀,指尖在她的額髮、眼角留戀忘返,目光中也逐漸染上了戀人的柔情。分明眼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嬌俏面容,可大計未成,朝中風雲莫測,他一個手握大權的瘸子,也只敢在這種時候多留戀幾回了。
大寒哪見過楚恆這副模樣,急忙別過臉去不敢看,生怕多瞧了一眼受了罰。
“沒事了,我這不是,順了白姨的意思嗎。”楚恆柔聲安慰道,目光一刻不離。
珈蘭不答,氤氳過淚水的眼眶還蒙著一層溼意,抬頭望進楚恆深邃的溫情中。那雙眼眸如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黃昏,光明和陰影,都在這裡嬉戲。表層的黑暗光澤之下,滿溢著渾濁的陰鬱和沉重,她腦中恍惚,感覺自己似要抓住什麼,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她沉沉頷首,有些卑微地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她在肖想什麼啊。
這一句,足以讓人恢復理智了。
白姨對二人的互動充耳未聞,不知是習慣了、料到了,還是壓根沒在意。她細細斟酌了幾味藥,再度寫下,又重複審視了好幾遍,才招招手讓大寒過來。
大寒一剎來了精神,上前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白露的藥方,見墨跡未乾,就用雙手拎了兩角,豎著立在自己身前等待其自然晾乾。這可是無價的寶貝,他若是弄丟了或是髒了墨跡,可就不是挨板子那麼簡單了。
忙完了方子,白姨一扭頭,看見兩人還搭在一起的手,蹙了蹙眉。
“牽夠了沒有?”白露扶案起身,“病還沒好,心思不少。”
珈蘭立即如著了炮烙似的縮回手,訕訕地起身退到一旁。楚恆見她害羞,又緊著白露和大寒在側,也不多逗她,只是默默回頭去看大寒身前的那張方子。大寒人高馬大的個頭,兩手分別用兩指謹慎萬分地捏著宣紙的一角,過一陣子又換手,是一動也不敢動。
“這方子,倒是沒什麼問題,和原來的有何處不同?”楚恆看完,虛心向白露求教。
“都說久病成醫,你小子也算是有點長進,起碼能看出個好賴來,”白露有些高傲地拍了拍手上那並不存在的灰,“這一劑藥下去,我是要看看你身子的接受度如何,所以藥量可能會稍重一些。煎藥的規矩和往常一樣,這帖藥我會親自來,你若是服用之後身子不適,就立即與我說,我再為你酌情增減。”
白露站起身,扭頭正要出門,忽停住腳步道:“對了,先前所有的藥方,無論是藥丸也好,煎服的也罷,通通收了銷燬,那些已然用不上了,我會趕在你出去前配好新的,一同帶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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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恆還沒說什麼,反倒是舉著藥方的大寒愣愣地連連點頭,恨不得把白露的話反覆背上好幾遍。他正努力記憶白露的囑咐,這頭楚恆卻輕輕一笑,開口道:“勞煩白姨費心了。有蘭兒在,想來也不會再生什麼錯了。”
“最好如此。”白露一手拉開門,又是一記眼刀甩給一側的女子,“還不走麼?”
這話顯然是對著珈蘭講的。聞言,女子一刻也不敢耽擱,提了裙邊匆匆跟上白露的步子,還不忘回頭將門掩上。楚恆深深望著珈蘭離去的背影,及時捕捉到了她回頭關門時眼底的擔憂和失落,心頭又是一痛。
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展露出對珈蘭的喜愛。他一直都很明白,對珈蘭不吝嗇的關懷,尤其是在白姨面前表露的,不但能滿足自己的私心,甚至還能加固他們之間的羈絆,無論於公於私,都是好的。
那些有家眷的二十四使,他們的家人至少留有一人生活在三公子府,願意做活的做活,不願意做活的便被關進府中地下的牢房,也算衣食無憂,這樣的做法,能讓那些心狠手辣的暗衛忠誠無比,不敢叛離。
是以,珈蘭的牽絆,就是那日在廢墟中同樣撿到的,她的弟弟。
同樣,是個瘸子。
可是楚恆卻發現,好像有更好的東西,可以作為牽著珈蘭和白姨的繩索,不讓她們生出異心。
“主上……主上?……”大寒戰戰兢兢地喚了楚恆好幾聲,才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怎麼?”
“屬下……還需要去叫春雨來嗎。”
“不必了。秋風凍人,春雨的身子也不大好,就不必麻煩去推他出來了。”楚恆重新捧回了湯婆子,放在手心摩挲著,貪婪而迷戀地汲取著其中的溫暖,“你扶我上榻休息罷,熄了燈,去置辦藥材就是了,不用顧著我這邊。”
“是。”大寒將手中的藥方仔細平鋪在桌上,又學著白露的樣子用茶盞壓住一角,這才放心直起腰來。他熟練地推動楚恆的輪椅,將位置停在床榻邊不遠處,到座旁一側蹲下。接下來熟練地弓腰,伸手,讓楚恆扶著。
對於原本應是天之驕子的楚恆來說,這是何等丟人的行徑。
只是今日,一想到他的雙腿還有復原的希望,那些難堪和不甘便都被捨棄了。
楚恆將仍有餘熱的湯婆子放在床頭的小桌上,撤了毛毯。他一手橫跨過大寒的肩膀,將整個身子俯到他背上,任由他將自己半背半馱起來,輕輕放在榻邊。
“你一會兒去置辦藥材的時候,去地牢裡吩咐一聲,”大寒剛剛直起身子,便聽背後的楚恆忽然開口,“讓他們過年節的時候,樂意出來,就出來同家人聚一聚。春雨那裡,你也問問他,年節時候願不願意出來過。”
“是。”
楚恆半垂著眼簾,眼瞳漆黑,深不見底。
別人不知道,可是大寒心裡清楚的很。被大火壓斷了腿的,一路回玉京時同樣深受寒症所擾的,正是珈蘭那可憐的弟弟。只是那孩子見了白露總愛笑,又和白露走得親近,治療時也沒有遇到像楚恆那麼大的困難,是而這孩子早早地便治癒了寒症。雖說偶有反覆,也不過是在深冬時節難受了些罷了,這病症是一輩子的,平日裡注意些,不受凍,也就沒那麼容易反覆了。
可阿佑的腿卻徹底斷啦。
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所以他只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每日攻讀國策史書,竟在這條路子上生出驚人的天賦來。他的詩詞歌賦、天文地理,都師承於楚恆,性子也和楚恆越來越像,本也是個能在朝堂上驚才絕豔的兒郎。可他的腿將他禁錮在這方寸之地,縱然他想和姐姐逃走,也絕無可能。
況且楚恆,絕不會讓珈蘭知道,她的弟弟曾有過強烈的自戕意向;更不能讓珈蘭知道,她的弟弟,也已經成為了二十四使之一。
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楚恆從不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