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六百一十二章 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第2頁)

    “拋開事實不談,雒於仁要幹什麼、說了什麼,你是一個字都不談。”朱翊鈞收回了那本雜報,沒有為難馮保,而是接著說道:“這都不是朕要殺你們這群蟲豸的理由,先生教朕,要斯文,朕很少說髒話,但你們真不是東西啊。”

    “人出生,活在世上,是要做人,不是要做畜生的,但你們真的是畜生啊!”

    朱翊鈞要殺雒於仁,是因為雒於仁對子罵母,就這事,說破天也是朱翊鈞佔理,否則這些傢伙,早就開始胡攪蠻纏了,但凡是能攪出三分理來,就絕不會拋開事實不談,就是胡攪蠻纏也攪不出,才避而不談。

    而朱翊鈞要殺沈自邠的理由,還不是《半月雜談》上的這篇文章,而是一樁舊案。

    “沈自邠!你知道李祥嗎?”朱翊鈞往前探了探身子,厲聲問道。

    李祥這個名字一出,沈自邠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連連磕頭,都把腦門都磕破了,大聲的喊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你心虛什麼?朕一提這個名字,你慌什麼?”朱翊鈞伸手拿來了一本卷宗說道。

    “五年前,河南洛陽的李祥來到了京師,創辦了《開元雜報》,筆正李祥受你資助,和其同鄉六人開始發刊,內容都是關於一些比較敏感的事兒,李祥調查一個案子,結果在萬曆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李祥從雜報社回家的巷口,被人刺刀在地,倒在地上後,又中十二刀,刀刀要害。”

    “十七日,李祥的六個同鄉,離開京堂,急走回鄉,路上慘遭橫禍,死於非命。”

    “朕還奇怪,大明的雜報筆正,怎麼都是這般餒弱之輩,就沒有一個正人君子不成?睜著眼說瞎話,一個比一個利索,但就是一句真話不敢講,後來朕明白了,但凡是說真話,都被你們殺了,正直的人被殺死,可不就剩下一群臭魚爛蝦了嗎?”

    “而正直的人被殺,正義得不到伸張,那隨波逐流的人,可不就選擇沉默,或者成為賤儒的一部分了嗎?”

    李祥的案子,最後的定性是情殺,案犯堅稱李祥和他的妻子有染,所以才會動手殺人,最後的結果,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有案犯被處決。

    抓姦捉雙,只有在捉姦現場殺人,才打死勿論。

    緹騎們注意到李祥,是在對沈自邠的過往做側寫的時候,偶然間發現的,沈自邠和李祥起初關係很好,李祥創辦《開元雜報》還是沈自邠贊助了一部分,但很快因為李祥報道傷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沈自邠和李祥開始爭吵,最後分道揚鑣。

    李祥在調查京堂米麵糧行摻砂石、用陳年舊糧、發黴的糧食當做新糧販售的事兒,事情已經調查的極為清楚,本來就要登刊了,結果李祥死了,死在了家門口,身中數刀而亡。

    而李祥的妻子等人,在事後,紛紛表示,李祥的死和調查無關,是私人尋仇,不這麼表示,估計妻兒老小都不會被放過。

    “沈自邠,你告訴朕,李祥是怎麼死的,在朕面前說謊話,可是欺君,欺君朕真的會株連九族哦,為了你的家人著想,你要不要告訴朕呢?還是再賭一把,賭朕的火銃裡沒有子彈,賭朕不知道其詳細,是在唬你呢?”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開始下注吧!朕的翰林院編撰!”

    沈自邠呆滯了,他不知道能不能說,該不該說,但不說,欺騙,欺君之罪,那就要族誅了,他的妻子都要因為他的抵抗,死無葬身之地。

    朱翊鈞給沈自邠出了一道難題,不說就是欺君,說也沒有什麼好下場,即便是真的把幕後指使講出來,陛下瓜蔓連坐下去,他的家人就能保得住了嗎?

    勢要豪右有普遍的默契。

    左面是死,右面是死,沈自邠必須要賭,賭皇帝有良心,還是勢要豪右們有良心。

    “臣委託了遊墮,花了十二兩銀子,買了李祥的一條命,假託情殺之名。”沈自邠選擇了實話實說。

    “你真的不是人啊,李祥的父親一直以為你是李祥最好的朋友。”

    “十二兩銀子啊,嘖嘖,你委託的人,是外城的劉扒皮吧,真名劉鼻,你說你,一個堂堂士大夫,大明翰林院的編撰,跟一個江湖的三教九流攪合在一起,你的斯文呢?你難道不覺得羞愧嗎?自甘墮落。”朱翊鈞笑著說道:“看來,你也知道,朕比勢要豪右有良心啊。”

    沈自邠做出了選擇,賭皇帝更有良心。

    皇帝做出了處置,不為難他的家人,就是皇帝的意志,再有人對付他的家人,等於打皇帝的臉,否認陛下的決策,這就是沈自邠選擇老實交代的原因。

    再不交代,家人真的保不住了。

    “你的九族都要謝謝你的選擇,感謝你的不殺之恩,哇,居然能在電光火石之間就想明白,朕看你也不糊塗嘛。”朱翊鈞端起手來問道:“那麼誰授意你這麼幹的呢?你能告訴朕嗎?你別想著戴罪立功,告訴朕幕後指使了,你就能免死,朕明白的告訴你,你身上背的這七條人命官司,死罪不赦。”

    “但你告訴朕,就能把他們拖下水!到了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如何?”

    “是西土城遷徙富戶許有仁。”沈自邠選擇了破罐子破摔,既然都已經交待了,那索性就全都交代就是,他都要死了,當然要找人墊背,黃泉路上,做孤魂野鬼多可憐。

    “是控制了煤市口那個許有仁嗎?”朱翊鈞笑呵呵的問道。

    “陛下聖明!”沈自邠俯首帖耳顫顫巍巍的說道,皇帝早就知道了,而且全都知道,之所以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這些事兒說開了,就是讓人知道他的真面目,這就是皇帝的目的!

    而且步步緊逼,讓沈自邠自己說了出來。

    朱翊鈞站了起來,頗為無奈的說道:“當初朕就說,煤鋼專營,各府州縣的煤市口,都要在官廠手裡,先生和次輔,百般不願,說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擾;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

    “先生說,不要給官廠那麼大的權力,既要掌控生產,又要掌控販售;王次輔也說:給官廠更多的權力,官廠變成個不可控的龐然大物,尾大不掉。”

    “先生說得對,不能給太多的權力,權力必然滋生腐敗和權力異化,帶來更高的行政成本。”

    朱翊鈞覺得張居正和王崇古說得對,這兩個千年的狐狸,在官廠設立之初,就不肯給更多的權力,工匠本就是最好的兵源,再加上穩定的貨物產出,就已經足夠讓人擔心了,再加上販售的渠道,等同於穩定的財源。

    尾大不掉,擁兵自重,就變成了必然。

    可事情總是背離二位輔臣的精心謀劃,又到了做抉擇的時候,是保守的後退一步,還是激進的向前一步,朱翊鈞選擇了向前一步。

    只能在一點點探索中,總結經驗和教訓,做出改變了。

    “緹帥,按著名單抓人吧。”朱翊鈞將名單交給了趙夢祐,這份名單是經過了刑部的,刑部尚書王崇古就在面前,不是黃紙案,也不是白紙案,也是要到刑部過堂的案子。

    十三人被抓,一個不剩,這些人都是幫兇。

    勢要豪右已經不能滿足金錢帶來的奢靡生活,開始把手伸向了權力,而且是一種不正常的手段,而不是層層科舉,通過人才選拔機制獲得官身,而是通過對大明朝士的滲透,完成對權力的滲透和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