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七十九章 風雨只打飄零客,佛門只渡有錢人。(第2頁)

    矛盾說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提供了一個自下而上的視角,而這個視角,是被肉食者所摒棄的,厭惡的,一旦萬曆維新的擁躉們離世,矛盾說就會如同鄭和出使水程舊案一樣,成為歷史的一頁。

    李贄其實理解皇帝陛下為何如此的勤勉,如此的積極進取,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事兒出現,或者說這種事出現的時候,留下了足夠多的遺產,讓子孫後代揮霍,能揮霍到下一次循環。

    但歷史真的是起起落落起起嗎?通常都是起起落落落落。

    “宗教的根源是人活著為了尋找意義,是為了彼岸,那麼宗教的本質,就是人的異化。”李贄看著所有人略顯無奈的說道:“萬曆三年合一眾在南衙甚囂塵上,為了求長生,剖嬰取臍帶血,慘不忍睹。”

    “這樣的慘劇也發生在草原之上,我們無法想象,一年只能留二兩銀子,卻要給喇嘛廟捐三兩的窘迫。”

    李贄在控訴宗教的罪惡,除了那些瘋狂的行徑,就是斂財,這兩件事,就是最該死的事兒,窮民苦力一年留不下幾個錢,還都送到了廟裡,而這些廟裡的喇嘛則是藏汙納垢之地,五毒俱全。

    “所謂信仰,越堅定的信仰,人的異化就越是嚴重。在想象的彼岸世界,因為虛構,所以可以實現人對無限、崇高、彼岸和詩意、乃至於不朽的一切向往,越相信這個虛構的彼岸世界,就越是堅定,越堅定就越是自我異化。”

    “自我欺騙是異化的開始,虔誠到奉獻自己的一切,是異化的結局,概莫如是。”

    “剛才李大師提到了自我和他人異化,除了自我欺騙的異化,在這個異化的過程中,還有別人在異化嗎?”林輔成笑著問道。

    李贄十分確信的說道:“自我異化是自欺欺人,那旁人的欺騙,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利益,我們還沒有去草原,對喇嘛廟的制度性的朘剝,還無法深入的探討,但從合一眾聚斂廣眾去探討,可以簡要的分析。”

    “王仙姑將自己神化的目的,可不僅僅是為了香火錢,香火錢這種關係,實在是太鬆散了,王仙姑神化自己,建立了合一眾,其根本目的,無外乎,就是為了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

    林輔成立刻接茬問道:“什麼話題?”

    “通過宗教建立強人身依附的關係,對於他人可以生殺予奪,這就是其根本的目的。”李贄十分流暢的回答道。

    這是自由派最為反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強制性的人身依附,奴隸與奴隸主的關係。

    林輔成和李贄在問答之中,揭開了宗教的本質:自我欺騙和朘剝。

    李贄繼續說道:“人創造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那麼人創造宗教,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哪些需要呢?擺脫苦難現實的需要。”

    “面對生命的有限,面對現實的苦難,人需要找到心理慰藉,人的靈性需要安頓,人的精神需要撫慰。”

    “也就是所謂的神度眾生,但神通常情況下,不度化窮人。”

    風雨只打飄零客,佛門只渡有錢人。

    佛是金佛,禮佛是要銀子的,李太后禮佛的佛塔,就在萬曆初年花了二十萬兩銀子,這筆銀子花得值,朱翊鈞這個大老摳都覺得值,是王崇古投獻的標誌性事件。

    林輔成在李贄講完了之後,面色凝重的開口說道:“宗教是人對現實苦難的抗議,但要想讓靈性安頓,精神得到撫慰,是需要用真金白銀去購買的,本質上,宗教所販售的精神撫慰,也是一種商品,而且價格昂貴。”

    “這種交換是不對等的,存在著太多的欺詐和隱瞞,故此,這不是自由貿易。”

    “宗教,是禁錮,是枷鎖,是人獲得自由的敵人。”

    朱翊鈞伸出了手,為二位大師鼓掌,臺下的眾人反應非常平淡。

    大明是個極度世俗化的國家,臺下的眾人是來看李贄和林輔成這兩個自由派,這兩個向官僚、向專制公開挑戰的旗手,是如何挑戰皇權的,結果二位大師,講了一大堆,主要是宗教對人的異化。

    他們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因為沒有環境,尤其是這群士大夫們,孔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對鬼神之事要敬而遠之。

    臺下有個人面色漲紅,不停的拍著手,表達著自己內心的激動,這個人是黎牙實,他可是受害者,年輕時候因為無法和愛人長相廝守,一怒之下發了誓,終身不婚侍奉神明,結果這個誓言,成了枷鎖,成了禁錮。

    後來黎牙實的愛人投靠了他,又背叛了他,黎牙實更覺得當初自己的誓言,簡直是愚蠢至極。

    林輔成和李贄這番言論,放到泰西,可以立刻原地成為聖人了。

    “綏遠是大明的綏遠,綏遠飽受其害。”林輔成看臺下眾人的反應,就知道他們對這件事其實沒有多少熱情,但林輔成還是說出了他們討論這個問題的目的,為王化綏遠搖旗助威。

    林輔成和李贄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笑了起來,對於臺下的反響平平,這二人早有預料所以才會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們可能會說,今日聚談,就談這個,著實是無趣了些,的確,這看起來的確非常的無聊。”林輔成笑著說道:“那麼接下來,我們做個小遊戲,你們在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以下這些事兒的舉手。”

    “注意咯,是沒有發生過,可以舉手,你們可以用沉默,來抗議現實裡的苦難。”

    李贄在所有人完全瞭解了遊戲規則之後,才開口說道:“第一,可言君之過,不可言師之錯,現在沒有經歷過的舉手。”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臺上的兩個大師,這兩個大師不是在討論宗教嗎?說的確實有道理,但現在這一個問題一出,現場所有的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也是處於類似的壓迫之中,而不自知。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真的是讓人失望啊,所有人都發生過這樣的事兒,簡直是太悲哀了,君父之錯可以指摘,但是老師有錯,卻不可以說,甚至連忤逆的心思都不能有。”林輔成喝了口水,看著臺下眾多儒學士。

    “江陵公授業解惑,可言師之錯!”朱翊鈞大聲的說道。

    “不行,陛下有言,言先生之過者斬。”林輔成非常確信的說道,這是一記無意識的迴旋鏢,林輔成真的沒想過黃公子是皇帝這麼可怕的事兒,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林輔成當著黃公子的面,說了不止一次。

    朱翊鈞愕然,被這一記迴旋鏢打的暈頭轉向,他總不能直接告訴林輔成,他就是皇帝,他可以說吧!

    光德書坊賬上的銀子,還是太多了!

    李贄臉色一黑,這林輔成也就是仗著自己有點本事,陛下不做計較,否則一句面刺寡人之過者斬,把林輔成拉去砍了,都沒人救他。

    李贄立刻開口說道:“第二,容不得任何一點不同的意見,無論它多麼的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