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零三章 讀書人最後一絲臉面(第2頁)

 按照賤儒們的史觀,只有《春秋》有大倫,就連《左傳春秋》都沒有三綱五常的大倫,所以不讀也罷。

 可是張居正講左傳,而且講的很細緻,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是出自左傳。

 說的是周厲王暴虐,國人多誹謗,周厲王說:國人不體諒君王的難處,設立了衛巫,專門抓誹謗議論君王的人,一時間國人便沒有一個人敢說話的,言路徹底閉塞斷絕,後來,召穆公就對周厲王說:治理風力輿論,國人之口,比治水還要難,一旦水壅塞潰壩而多傷人。

 治水要因勢利導,治民也要讓民說話。

 周厲王不聽勸諫,國人暴動,周厲王出逃鎬京,厲王奔彘就成了一個典故。

 厲王奔彘,還真是張居正教給小皇帝的典故,現在小皇帝拿這話堵張居正,讓張居正答應葛守禮辦雜報。

 “陛下容稟,臣並不擔心陛下的英名受損,臣只擔心這些讀書人,這辯經已經是讀書人最後一絲臉面了。”張居正終於把自己的話表達清楚了。

 他否定辦報,倒不是擔心小皇帝會被罵的口不擇言,而是擔心這幫讀書人被皇帝撤下最後一塊遮羞布去。

 小皇帝的辯經能力,張居正是非常認可的,這回旋鏢打起來,連他這個首輔都接不住。

 這雜報一旦開辦,被罵的指不定是誰呢。

 張居正,已經用盡了全力,來保護天下朝士和士林了,很少人知道,他封印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怪物,這個怪物不可名狀。

 “先生多慮了。”朱翊鈞笑著說道:“朕只是個孩子。”

 張居正看向了次輔,又看向了萬士和,再看向了葛守禮,最後只能無奈說道:“臣,遵旨。”

 沒有人直面過小皇帝的恐怖,承受這份大恐怖的只有張居正一人,所以廷臣也覺得,張居正誇大其詞,皇帝還只是個孩子而已。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直面恐怖的時候,不知道到底多麼恐怖。

 廷議之後,王崇古離開了京師,向著永定毛呢官廠而去,在路上,王崇古再次看了一遍官廠志書,而後閉目養神了很久,思索著官廠的種種問題。

 最近官廠死了三個人,熱死的。

 王崇古每五天親自過來一趟,在他不在的時候,官廠熱死了三個人,主要是清洗羊毛的窮民苦力,清洗羊毛需要加熱,所以整個清洗工場裡溫度能達到六十多度,按照官廠的規定,每過一刻鐘就要出來休息一刻鐘再幹活。

 可是羊毛的清洗是按斤算價,一斤給一分銀,一個苦力一天能撈十多斤,這就是一錢,幹一個月的時間,就是機器也要維護,所以上工都是上一天,歇一天,一個苦力一個月能得一兩銀子,一年就是十二兩左右。

 為了這一分銀,窮民苦力們是不肯休息的,即便是三伏天,熱死人的工場裡,依舊有人不遵循規定,不肯休息一刻鐘再幹活。

 因為高溫之下,十斤羊毛是一錢五分銀,多了五成是高溫補貼。

 三個人在車間裡被熱死了,這件事發生在六月份最熱的時候。

 這給王崇古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三個月來,他被言官彈劾聚斂、彈劾苛責小民,王崇古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好在皇帝沒有怪罪,而是讓官廠拿出撫卹的政策來。

 最後,這三個人的家眷每人獲賠了二十兩白銀,才算是了結,工傷賠付,但是死了人還是要有人負責,官廠的總辦被下獄坐罪,而王崇古罰了三個月的俸祿,王崇古也是四處奔走,還專門跑到皇帝那兒求情,才算是救出了總辦。

 但凡是在工場裡做工都算是工傷,王崇古的官廠志法例篇,又多了一章,專門研究如何減少工傷。

 按照官廠志書法例篇而言,生產活動超過了三十人的死亡會追責到王崇古這個督辦的頭上,10人到30人會追究到陳德柱這個總辦的身上,而3人到10人會追究到會辦身上,3人以下追究到代辦的頭上。

 代辦就是工匠裡的大把頭,十人一隊算一個把頭。

 “見過大司寇。”總辦陳德柱站在官廠牌樓下,看到王崇古的車駕停穩,哐當就跪下了。

 他以為下獄坐罪必死無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陳德柱不僅出獄了,還繼續擔任總辦,陳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擺了擺手說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後你可不能再跪了,本來官廠多事,就是滿腦門的官司,你日後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裡去了。”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誠不欺我啊。”

 “是。”陳德柱聽聞只好站起來,頗為恭順的說道。

 王崇古順著中軸闊路一邊走,一邊問道:“高溫補貼發下去了嗎?這個錢若是被問出來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進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錢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積,找廠外苦力處置,這個賬不好對賬,包攬差事的大把頭,就會搞一些小動作,只要成本上,不超過自己處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聽之任之,但是有些錢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這個高溫補貼,這可是用命換來的錢。

 朝廷每月都會派緹騎風聞言事,這要是被問出來,王崇古、陳德柱,官廠內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貪墨鉅萬,最後在碑林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這方面,王崇古對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認可的。

 “這錢拿了,匠人們怕不是先敲我腦袋咧。”陳德柱滿臉堆笑的說道:“這有的錢拿了,匠人忍了,答應給的不給,一把子力氣的匠人,真的會殺人的,老實人發脾氣,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對陳德柱的話,非常認可,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王崇古對於信實的理解,和張居正又不太一樣,在他看來,信實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這一點和他一貫以來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應給高溫補貼,不給了,卻還要歌頌困難,那匠人真的會發脾氣的,陳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諾,答應的條件不給,短時間內,看不出什麼來,但是這人心頭的火,累積起來,量變成為質變,就是天傾地覆。

 朝廷給了任務,我做好了,朝廷給恩賞;做不好,朝廷給威罰;朝廷承諾的兌現了,下面人就更加努力幹活,這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現實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給邊軍吃飽了,邊軍就能守住關隘城池,給邊軍半餉,就能殺穿賊人,但往往答案是邊軍飢腸轆轆。

 王崇古端著手問道:“我要的東西弄好了嗎?”

 “弄好了。”陳德柱趕忙回答道:“已經用上了。”

 “去看看。”王崇古徑直走向了洗羊毛的工場,這裡因為需要加熱,所以夏天的時候,真的能熱死人。

 九月其實已經進入了深秋,秋老虎已經只有最後一點力氣逞兇,但是這個羊毛工場裡,依舊是跟蒸籠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