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54章 挾天子

扶風郡,陳倉縣。

 此處是陳倉道的出口。秦漢時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即從此經過。

 縣南便是秦嶺北麓,有周時散國之關隘,名為大散關,乃關中與川蜀的咽喉。

 李隆基倉皇行到此處,也就算是初步安全了。即便有叛軍追來,他只需退入散關,叛軍騎兵之利便發揮不出來。

 於是,南狩的隊伍終於可以稍微休整,暫時在陳倉縣城駐紮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吃食。

 因逃得太匆忙,自出京以來,飢餓一直就伴隨著他們。莫說萬餘禁軍士卒一直沒有吃食,便是天子本人也是時常飽一餐餓一餐。

 好幾次,都是楊國忠親自派人去鄉村市集上“徵納”,才給李隆基帶回些乾糧、野菜之類的吃食。

 由此事就顯出了善徵稅之臣的好處了,哪怕是兵危戰兇,他也不忘本職。

 但李隆基已經受夠了那些硬梆梆的乾糧,難得進了城池,立即就命楊國忠獻上佳餚。他帶著楊玉環坐在陳倉縣署大堂內,眼看一盤盤熱菜端上,方覺前陣子落掉的面子找回了一些。

 “太真,你近來受苦了,今日多吃些。”

 楊玉環原是有種豐腴之美的,現已清減了許多,成了一個有些清瘦的美人,完全是另一種風韻,這自然是餓出來的。

 危難之時,還是能看出後宮之中最受聖人寵愛者依舊是她,此番同行的雖有江採萍、範女等妃嬪,今日賜宴卻只有她在聖人之側。

 菜餚不算多,一隻現烤的全羊被分切成小塊端上來,再配上胡餅。

 難得的是胡餅也是熱的,之前路上即使有胡餅,那也是冷硬難咬,李隆基年紀大了咬不動,每次都需要用水泡過才能下嚥,今日終於可以用胡餅卷著羊肉嚼用了。

 楊玉環餓得狠了,等聖人一開動,親手捧起一塊吃著,她往日嫌羊肉羶,今日卻覺那肉味混著谷面入口真是香。

 “啊!”

 忽然聽到旁邊的李隆基大叫了一聲,還伴隨著細碎的“噠”的一聲。

 “三郎?”

 楊玉環轉頭看去,唯見聖人捂著嘴,臉色痛苦。之後吐出了一顆斷牙來。

 其實換做尋常人到了李隆基這個歲數,牙差不多要掉光了,而他原先之所以沒掉,吃得精細而已。可當這些光環被拿掉,他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老人有的一切缺點,斷牙、體臭、佝僂、長斑,他不可避免地都開始顯現,老態龍鍾,狼狽不堪。

 楊玉環見了,莫名眼一酸,紅了眼眶。也不知是心疼李隆基還是什麼。

 “聖人!”

 宴上的重臣們紛紛一湧而上,關切不已。楊國忠毫不嫌惡,用手指撥開李隆基方才吐出的食物,撿出掉落的龍牙,又找出了一小塊羊碎骨。

 他大怒,轉頭向那切羊肉的廚子叱罵道:“你怎麼切肉的?!”

 那廚子一輩子在陳倉縣,從未伺候過天子、朝臣,如何能答得出來?連忙慌張跪在地上,磕頭不已。

 “拖下去,斬了。”

 “饒命啊!”

 李亨站在一旁,眼看著這一幕,年邁昏庸的聖人、青春美貌的貴妃、作威作福的宰相……心中湧起無盡的憂慮。

 ~~

 “今日因一塊碎骨,楊國忠便要斬殺一個無辜百姓。來日到了蜀郡,是否他想要殺我父子,也是想殺便殺了。”

 入夜,李亨住在城中驛館,召來了長子李俶、三子李倓,同時在場的還有他的王妃張汀,以及宦官李輔國。

 擺在他們眼前有一個已無法忽視的問題,等隊伍轉進陳倉道前往蜀郡,便是去往了楊國忠的地盤,須知楊家本就在川蜀,楊國忠早年為新都縣尉,平定南詔之亂時還是名義上的主帥,一直坐鎮蜀郡。

 李亨與李隆基的立場不同。

 若長安城破,李隆基在蜀郡能安全,李亨卻不安全,只怕不等他討好李隆基以再次被冊封為太子,或已死於楊國忠之手了;而若李琮真的守住了長安,還是得與李隆基談條件,迎他回長安,李隆基至少也是個太上皇,李亨卻只會徹底喪失爭奪皇位的資格。

 立場擺開,他便看兩個兒子的態度。

 先開口的是長子李俶,他態度果決,沒有任何廢話,徑直道:“絕不可使聖人入蜀,阿爺若入蜀,必為楊國忠迫害。”

 “三郎以為呢?”李亨又看向李倓。

 李倓因與高力士、李琮關係頗好,近年來在政堂上頗活躍,如今竟是這父子三人之中聲望最高者。

 可某些時候,他的立場總顯得有些曖昧。比如,那夜他預感到李琮有可能要宮變,出手阻止,將此事告知了李亨。可等到李亨要隨李隆基逃出長安時,他卻勸阻李亨留在長安助李琮守城,是李亨、李俶苦苦勸說,方才將他勸出長安。

 這種在皇位之爭中搖擺不定的立場,使得李倓有些兩邊不討好。

 “阿兄說得不錯。”

 李倓一開口就支持了李俶對這件事的看法,同時,也給出了一些不同的理由。

 “一旦聖人南下,而賊兵燒絕棧道,則散關以北再非大唐所有,百姓失望,民心既離,無以複合,中原之地拱手予賊。”

 同樣是拒絕南下,但一番話在格局上卻高了一籌。

 其實這也是李俶的心聲,只是今夜是私下商議,他遂用個人榮辱安危提醒了李亨,以為不必要談論大局,卻沒想到被比了下去。

 既然父子三人都是第一個看法,之後則是商議該如何做了。

 李俶先開口道:“阿爺不妨勸聖人就留在扶風郡,觀長安戰事?”

 “觀望?你莫非認為李琮還能守住長安?”李亨問道。

 “長安無兵、無糧,必守不住。”李俶道:“然李琮得薛白支持,手中有安祿山為質,或能阻擋叛軍些許時日。今安西四鎮、河西、隴右、朔方邊軍將士已在趕來。阿爺可藉機招兵買馬,靜觀其變,待叛軍立足未穩而收復長安。”

 道理很簡單,想要漁翁得利,首先得在一旁觀戰。另外,既是“收復”長安,自然是先等李琮兵敗,除掉這個儲君,再談平定叛亂了。

 相比於叛軍攻破長安,李琮能守住城池,反而是對李亨最不利的結果,也是最不可能發生的結果。

 “大郎所言有理……”

 “不可!”

 這次,李倓卻是表露了完全相反的意見,道:“阿爺萬不可坐壁上觀,待賊兵攻破長安,傷的不僅是慶王之性命,乃宗室之威嚴。阿爺確當儘快收邊屯之士,請聖駕東歸,與慶王併力守城,使社稷危而復安,方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