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祭婿文稿(第3頁)
這次寫下的卻不是楷書,而是行書,甚至根本不管筆墨工整與否,情緒一起,筆鋒已如流水一般瀉出。
同時也將他滿腔的忿鬱之情傾瀉而出。
“維天寶十二載,歲次癸巳己亥朔廿八日,師……”
寫錯了一個字之後,顏真卿隨手就將它劃掉,繼續寫下去。
他方才寫這年號時是有些氣悶的,氣聖人自改了年號起,便耽於享樂,不再悉心治國。
此事他感觸極深,因為就在挖出祥瑞的靈寶地界,他親眼看到唐軍中伏,一聲天雷之後伴著巨石滾落,砸死了無數兵士,也砸碎了“天寶”這個年號。
天寶天寶,由靈寶而起,由靈寶而終。然而,蒼生何辜?
這便是聖人所謂的“改年為載,功蓋堯舜”嗎?
由此,顏真卿負氣地寫下了李琮封給他的一系列官職。
“岳父銀青光祿大夫,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顏真卿,祭亡婿常山太守薛白之靈,惟爾挺秀,英雋異才……”
腦海中那些舊事不停翻湧,往日裡總被他嫌作不成器的學生,如今才知他的好處。
過去從不曾開口的稱讚之言,如今傾灑而出,一直寫到薛白與顏嫣的婚事,之後,話鋒一轉。
“新婚燕爾,琴瑟在御,方期戩福。何圖逆賊閒釁,稱兵犯順。”
文字寫到轉折處,顏真卿的情緒是大轉折,“福”字飽滿如五穀入倉,“逆”字已有了怒氣顯現,再寫到“犯順”,墨水用盡,筆鋒卻更烈,彷彿把紙也劃裂了一般。
其後,詳述了薛白於平叛之中的諸多功績。
“河北方熾,人心屢搖,履艱危之際,貞節彌堅,率振盪之眾,勢動中原……”
他寫得心情激盪,隨心所欲,字跡時疏時密,戰況激烈處便寫得密不透風,給人以喘不過氣的感覺。寫錯了便一筆抹掉,行文疏闊,像是隨著薛白渡過黃河,轉進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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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拒敵,伸威方厲,邙山突圍,籌策邁倫,洛陽擒賊,建殊功於大唐,事臨垂克,突遘隕喪。”
寫到薛白之死,顏真卿停了一下。
本要寫的“天子出奔”才寫了兩筆,他塗掉。心中的鬱忿之情因這一壓,反而愈發的濃郁了。
他是臣,若罵君王終究是發洩得不痛快。乾脆把潼關之敗攬在自己身上,以此抒發。
於是最後的幾句話如飛瀑流泉、急轉直下,由行書漸變為狂草。
“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最後一個字寫罷,顏真卿也像是失了力氣一般,手中的筆陡然跌落在地。
他本想再謄寫一遍,此時卻已悲慟沉重至極。踉蹌幾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門外站著許多官員,但顏真卿沒看到,因此忘了在他們面前打起精神來。
~~
到了次日,李琮明顯感到人心動盪。
他招顏真卿來,得知顏真卿病了。於是招來了杜有鄰,可幾番問策,杜有鄰卻是一句建言都沒有。
“杜公這是何意啊?”
“臣非不願說。”杜有鄰悲道:“臣是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這等情形,李琮幾乎想要逃出長安了。但他根本沒有任何退路,無論如何,他得守到河東郭子儀、李光弼的援兵趕來。
邊令誠既背叛了聖人,與李琮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見此情形,也是頭皮發麻。
但他卻知道許多內幕之事,畢竟他原本就是追查薛白的。
“殿下,杜有鄰並非是不想為殿下出主意,而是確實平庸。想必是薛白一死,杜家二孃無心國事了。”
李琮亦知杜妗有不少的勢力,問道:“召杜二孃來見?”
“只怕是招不來。”邊令誠道:“恐需殿下親去問詢。”
“好吧。”
李琮並不想倚重宦官,可越是用人之際,越是隻有這些宦官可用。
他容貌不好,往日就喜歡微服,並且罩著面。今日出了大明宮,亦是儀駕從簡,路上便聽到了不少官員都在議論顏真卿的字。
“出了何事?”
“殿下,可知顏公寫了篇祭婿文稿。”
“何意?”
邊令誠道:“許多人見了,都說是,不同於《蘭亭序》,卻可比與《蘭亭序》。”
李琮訝道:“都何時了,你與我說書法?”
邊令誠又道:“奴婢想說的不是書法,而是眾人都看中薛白,都認為他……”
“他們認為是薛白助我登上儲位的。”李琮把邊令誠那含蓄未語的話也說了,道:“他們覺得,沒有薛白我什麼都不是。”
說著,他摸了摸自己那張滿是傷痕的臉。這種醜陋,與書法的美又是一種強烈的對比,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到了杜家,遞了名帖,等了許久,才有人迎出來,卻是杜五郎。
杜五郎臉上還帶著淚痕,失魂落魄的樣子。
李琮不好說是來拜訪杜二孃的,只好跟他一道進去,在大堂坐下。
“那年也是這般大雪,我就是在那邊廊下見到薛白,他腦袋壞了,什麼也記不得,問我是哪年哪月那日……”
杜五郎並無眼力見,開口說的都是薛白,絮絮叨叨。
從天寶五載一直說到天寶九載,卻只說朝堂上發生的諸事,不提薛白暗中積蓄的實力。
李琮耐心聽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問道:“我聽聞,杜府諸多雜事都是杜家小娘子在打理,是嗎?”
“嗯。”
杜五郎點了點頭,還是懵懂愚蠢的模樣。但接著,他卻是不經意般地又說了一句。
“阿姐們做這些,心願就是幫薛白找回身世。”
“身世?”李琮一愣。
“是啊。”杜五郎道:“自從薛白到了杜家,無父無母、無名無姓,連名字也是從那天的白雪來的。這些年卻還一直受牽連、迫害,阿姐遂起誓要為他找到身世。”
“唉。”李琮嘆息一聲,“奈何天妒英才。”
“阿姐說,不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也沒有原本的名字。”
李琮腦中一閃,忽然明白了杜妗的要求是什麼。但這要求太過分了,他遂懷疑自己是想岔了。
他搖頭驅散這念頭,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殿下。”
杜五郎轉過頭來,眼神悲傷,語氣誠懇,緩緩又道:“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
李琮都還沒聽,就張了張嘴,想要否認。話未出口,卻又收住了。
薛白死了,而他需要收服薛黨,此時怎能把這股輔佐自己成為儲君的勢力往外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