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畫師(第3頁)
“聖人命老夫去作畫,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張萱道:“可那日老夫與殿下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便讓旁人代筆了。”
“張公可是在與晚輩耍笑?”
“此事瞞不了的,若細看那幅畫與我旁的畫作,總能辨別出來。”
薛白問道:“世間竟有人能仿得了張公的畫?”
張萱道:“你若寄望老夫為你辨認那孩子,且死了這條心吧。老夫不騙你,是真認不出嘍。”
“那敢問張公,當年是誰有如此高超之畫技,竟仿得了張公的筆墨。”
“你所問,老夫都答得乾脆。”張萱道:“若再要往下問,不如你先說說為何前來探詢此事?”-->>
雖然張萱只是一個宮廷供奉,可在宮城待了一輩子,見識了太多陰謀詭計,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負手走到山洞口,看著滿天星斗,考慮著。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孫的身份來積蓄勢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開而被牽扯、或被揭穿,箇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來越多的“坦誠”必然會帶來越來越多的危險,而危險又與機遇成正比。
“我來,是想看看張公能否認出我。”
薛白還是做了決定,說著話,轉過身來,在張萱對面盤膝坐下,坦誠地與之對視。
張萱詫異不已,愣愣看著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於開元十八年。”薛白回憶著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關於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緩緩道:“庚午年,屬馬,冬月出生,算是馬尾巴,有一個孿生姐姐。”
張萱手裡的盤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沒有意識到。
他就那樣呆愣愣的,盯著薛白看了很久,之後,他用力揉著蒼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認。
可當年那幅畫真不是他畫的,當時他只顧著飲酒,並未仔細端詳過那個孩子。
薛白眼神堅定,似乎在告訴張萱,沒有人會冒充一個逆賊的兒子。他是狀元、中書舍人,是聖人與貴妃身邊的紅人,倘若不是真的,他不需要當李倩。
在目前這個情況下,他不需要證據就能用巨大的風險使別人相信他編織的身世。
終於,張萱放下手。
他的一雙老眼已經被他自己揉得通紅,之後,有濁淚緩緩流下。
“老朽聽聞,郎君被失手打死了?”
“沒有。”薛白道:“賀監與張相公保下了我。”
“賀監他從未對我與吳道子提過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張萱猶不可置信,卻不知從何懷疑,再一想到當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滿懷讚許地點著頭,道:“郎君出落得這般一表人才,殿下與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卻不知到時張公可否為我證實身份?”
張萱連連點頭,之後道:“當年那幅畫確非我所畫,而是出自我的徒兒,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記得了。”
“郎君當時那般小,如何能記得?我那徒兒繪畫天姿超絕,當時雖還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畫技,如今更是超過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處?”
“他長兄周晧在隴右任將,於石堡城一戰中立下大功,如今隨哥舒翰收復黃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隴右探望兄長了。”
“隴右,周昉。”
薛白將此事記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認為那幅畫出自張公之手,當年見過我的也是張公。到時還是要由張公出面為妥。”
張萱搖頭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嗎?”
“時機還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豈能為郎君作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見張萱老態龍鍾,已有枯竭之態,知他說的不是虛言,微微一嘆。
他不願逼這樣一位老者,好在他要證明身份,還有旁的辦法可想。
“我再為郎君作一幅畫吧?”張萱緩緩道,“便名為《貴公子夜遊圖》,如何?”
薛白有些驚喜,行禮道:“多謝張公。”
“請郎君坐,讓我仔細端詳。”
……
這一坐就到了天亮,而張萱還沒有動筆的架勢,他一雙老眼佈滿了紅血絲,卻還緊緊-->>
盯著薛白,直到將他的臉烙在腦中了,又讓薛白在他眼前走動。
一直走到中午,刁氏兄弟煮了湯麵,張萱卻不肯吃,而是回到小樓,研磨丹青,鋪開長卷,揮毫落筆。
他這一生都在為權貴作畫,如今畫的依舊是貴公子。
但不同在於,此時此刻,張萱著重想要畫出的不是過往的那富麗堂皇,而是薛白眉目之間那份堅定,那平冤昭雪的決心,甚至是其心中更為博大的東西。
他畫過聖人,還畫過很多次,畫了《聖人鬥雞射鳥圖》、《聖人納涼圖》、《聖人擊梧桐圖》,在他筆下的聖人突出的是瀟灑,卻少有那份……矢志於社稷的氣勢。
許久,張萱畫好了景物與人,唯獨畫中人的一雙眼睛還沒點上。
他看了看薛白,伸出手,有些顫抖地執著畫筆,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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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長畫被緩緩捲起,用繩子繫上。
張萱將它鄭重交在薛白手中,道:“題跋上有老朽的親筆證言,郎君在可確保安全之前,萬萬不可輕易示人,否則必有性命之憂。”
“張公放心。”
“郎君請速回吧,七夕聖人必要擺御宴了。郎君趕回驪山,已是匆忙。”
“晚輩再派人來接張公……”
“老朽已是殘年,懇請郎君留老朽在這山野之中享最後的自在吧。”
薛白無法,只好道:“如此,改日再來探望。”
張萱含笑相送,待薛白一走,他便頹然跌坐在榻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作一幅畫,要消耗掉他多少的元氣。
獨自歇了大半日,忽聽得山下傳來了聲響,張萱扶著牆壁出了洞穴,往山下望去,卻見有人往這邊緩緩而來,已出了山林。
他認出了其中一人是輔趚琳。
都是久在宮中之人,彼此也算是瞭解。張萱知輔趚琳貌似忠良,實則貪鄙,此來只怕是察覺到了什麼。
他遂拄著柺轉身,勉力支撐著老邁殘軀,端起未用完的墨水與丹青,對著牆上吳道子留下的壁畫潑了過去。
墨水頃刻把那些畫作毀得不成樣子。
焚琴煮鶴。
時空交錯間,薛白也曾為了保護別人而做過這樣毀壞書畫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