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畫師(第2頁)
“你去一趟終南山,找到當年的畫師張萱,問清楚這幅畫有何隱情。若問不出來,把人直接帶回來。”
“喏。”
“你親自去,帶上-->>
心腹,莫教旁人知曉。”
輔趚琳應下,心裡雖認為袁思藝小題大作了,卻還是謹奉命令行事,直帶人奔往終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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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在樓觀臺恢宏的殿宇群后方的山嶺之中、距老子說經臺東面十餘里處,有座山名為赤峪口,山內有一天然石洞,名為迎陽洞。
張萱告老歸隱後,便在洞口處造了木樓,修道養老。
六月末,有一老友前來看他,在他這聚天地靈氣之住所盤桓了數日之後,今日告辭而去。
張萱送友人到山下,終究不捨,道:“你既喜歡此處,何不多留些日子,把洞內的壁畫完成了再走?”
“我亦想留啊,然而有差遣在身,不得不走了。”
“差遣?”張萱道:“此番你我相見,始終只談畫技。我還當你與我一般,不在宮中供奉了。”
“我若也辭了,聖人豈能放你走?這幾年我去了趟蜀中,如今方歸。”
“為何?”
“天寶五載,聖人聽進京的楊釗說嘉陵江風景秀麗,妙趣橫生,遂命我到蜀中寫生。此去,我看了嘉陵江上的浪花,用了五載光景啊。”
張萱同為畫師,如何不明白老友為了畫作而付出的心血,感慨道:“這些年過去,楊釗已成了楊國忠,高居宰相。你啊,連幅畫都沒畫出來。”
“人生在世,總有些事得要慢慢做,一筆一劃,急不得,急不得。”
話題又回到作畫上,聊了幾句之後,哪怕張萱無比不捨,也只能目送著友人遠走。
當馬蹄聲遠去、消失,最後只留下一個孤獨的白髮老人還站在那裡,喃喃自語。
“急不得,但只怕這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了啊。”
說罷,張萱拄著柺杖,艱難地往山上走去。
他已經很老了,這段路走得極為艱辛。而多年供奉宮中所贏得的財富、榮耀,並不能在他蒼老後讓他的腿腳輕快一分。
回到迎陽洞時,木樓下方拴著三匹馬,卻是有人從另一條山道上找過來了。
張萱並不想見外客,他知道那些人無非是來求畫的,他們願意為了他的畫付出無數金銀財寶,他卻不願再把少得可憐的生命用在為旁人作畫上。
他於是拄著柺杖,勉力攀上山頂,坐在那看著太陽緩緩西移,漸漸變成金黃,染紅雲彩。他寧願花很多的時間看一場日落,也懶得追求世間的名利。
直到太陽完全落下,迎陽洞內亮起了篝火,有烤肉的香味飄了過來。張萱猶豫片刻,終於起身,回到了他的隱居之所。
一個給人觀感很好的年輕人上前,扶住了他,同時道:“叨擾張公了,我鳩佔鵲巢,該拿烤肉賠罪,請張公入座享用。”
“老夫眼花、手抖,已不能再作畫嘍。”
“此來,不是想讓張公作畫的。晚輩薛白,常在宮中走動,此前竟無緣見張公一面。”
“你便是薛郎?”張萱有些意外,笑道:“你來得晚了些。”
“不知張公何意?”
張萱未答,由薛白扶著進了迎陽洞,先是看了看篝火上在烤的羊腿,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正在灑鹽的刁丙道:“多灑些花椒。”
刁丙一愣,暗忖這老頭子好毒的一雙眼,竟這麼快就看到他行囊裡帶的花椒末。
那邊,張萱已看向了洞內的壁畫,向薛白問道:“可看得出這是誰的手筆?”
畫的是一幅山水,其中還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張萱的風格。
張萱畫人,喜歡把人往豐滿了畫,比實際上要肥一些。而這位畫師的風格就寫實些,筆下的仙子都是鵝蛋臉。
薛白確實不擅長看畫,雖能-->>
鑑賞得出這壁畫極好,氣韻雄壯,筆跡磊落,大處揮灑恣意,細節又十分稠密。但要憑此認出是哪位畫師,卻不太可能。
好在,他隨顏真卿學過書法,而這壁上也有題跋,記述了作畫的時日“辛卯年孟秋”。
“家師曾得張旭張長史真傳筆鋒十二意,與這字有相似之處。”薛白緩緩道:“我也曾觀公孫大娘舞劍……”
他指向了畫中那仙人的衣帶,繼續道:“此畫中,仙人衣袖飄揚,有迎風起舞之動勢,飄逸而利落,彷彿劍舞,也許便是名揚天下的‘吳帶當風’。”
張萱聞言,撫須大笑。
薛白執禮問道:“晚輩猜中了?”
他是真不確定,因此認真發問。
張萱點點頭,道:“吳道子的書法也是師從於張旭,他還有另一位老師,你可知是誰?”
薛白其實聽聞過此事,試探地答道:“賀監。”
“是啊,張顛、賀監皆擅草書,他們都是飲中八仙,曠達不羈、清談風流,書法縱放奇宕。所謂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而吳道子從小孤苦窮困,嚐盡了世態炎涼,寫不出那樣疏朗飄逸的字,只好轉而學畫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輕易就遇到這麼多藝術造詣高超、名傳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裡看一幅畫便能談及張旭、賀知章、公孫大娘、吳道子。
這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
薛白心裡卻還在想著陰謀與權爭,思忖著張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賀知章。
“說到賀監,晚輩此來,是有一事想問張公。”
“問吧。”張萱在篝火邊坐下,接過一塊烤羊肉串,聞著,嘆息道:“牙口不好嘍。”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塊。
薛白略作沉吟,問道:“敢問張公,三庶人案發生之前,你是否為當時的太子妃薛氏作過畫?”
張萱沒有被嚇到,執箸吃著烤肉,喃喃道:“那該是開元二十二年,我到東宮,奉命為太子妃作畫。”
“可還記得當時情形?”
“太子妃有兩個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畫的是哪位皇孫?”
這對於薛白而言,是一個頗重要的問題,張萱回答得卻很直接,道:“東宮第四子猶在襁褓中,由乳孃帶去餵奶了,便未入畫,殿下說‘待明年再畫便是’,可惜,再無明年嘍。”
薛白默然了一會,問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孫之名。”
“以張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餘年再相見,可還認得這位皇孫?”
張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搖了搖頭,道:“薛郎何以認為老夫還能認得?”
“畫師往往觀察得最細。”
“可薛郎就看不出來,太子妃那幅畫,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