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羅鉗(第2頁)
羅希奭有些詫異,之後微微冷笑,想明白了,無怪乎所有人認為張垍養了外室婦,卻從來沒人找到,原來是讓獨孤明幫忙的。
“獨孤駙馬這句話就怪了,你府上的管事都不認得她,你反而認得她?”
“後院女婢,前院管事不認得,實屬正常。”
“那為何信成公主身邊的女使亦不識得他?何況她這妝扮,豈是普通女婢?”羅希奭道,“莫非獨孤駙馬想替張駙馬隱瞞?”
獨孤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招過一人,吩咐道:“去將身契拿來。”
過了會,一份身契便被拿來,在眾人當中傳閱。
“懷香是我在天寶四載買的。”獨孤明嘆息一聲,道:“諸君都知道,我的女兒遠嫁契丹,我擔心她在契丹失寵,後來買了幾個美婢,但還沒來得及把人送過去……”
說到這裡,信誠公主已失聲痛哭。
“公主!”
“別說了……”
他們說的這件事,薛白也知道詳情,之前聽顏真杲說契丹、奚之事時提過。
當年,張守珪一度利用契丹內亂、分化契丹,被臣子擁立的年輕可汗便投降唐朝,李隆基賜漢名李懷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順王。
天寶四載,李隆基將獨孤明與信誠公主的女兒封為靜樂公主,嫁給了李懷秀。靜樂公主三月出嫁到了契丹,僅僅在當年九月,李懷秀便殺了她,叛唐。
與靜樂公主有同樣遭遇的,還有李隆基另一個外孫女宜芳公主,也是天寶四載三月嫁給了奚族的首領李延寵,九月被殺死,奚族叛唐。
兩個不滿十五歲的外孫女死在異國他鄉,朝廷多次彈劾安祿山為了養寇自重,侵掠契丹、奚族,逼反李延寵、李懷秀,李隆基從來都是視而不見,認為安祿山有大功。
唯有信誠公主的哭聲,讓人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獨孤駙馬是說,這個懷香,是準備送到靜樂公主身邊的婢女?”羅希奭問道:“那為何……”
他話音未落,獨孤明已冷冷喝道:“出去!”
“下官身為御史,有查案之責……”
“我府中的兩個下人死了,你無端查到張垍身上,是在查案還是在排除異己?!”獨孤明怒道:“還不出去?!”
羅希奭還想說話,在信誠公主的哭聲中卻是開不了口。
公主府的下人們已上前,將他推了出去,杜有鄰當即告辭,匆匆讓人將屍體抬走。
“薛郎留步。”
一眾賓客中有人開了口,卻是楊國-->>
忠。
“既然來了,一道喝杯酒如何?”
薛白看了獨孤明一眼,詢問這個主人的意見。
獨孤明已收拾好了心情,彬彬有禮,道:“我與薛郎是鄰居,往日卻來往得太少,正好一敘。”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眾人也不在意有兩個奴婢方才已經死掉了,添酒回燈,繼續觥籌交錯。
堂中添了一張案子,薛白才落座,楊國忠已過來,低聲道:“看到了?除掉羅希奭的好時機。”
“張垍自己做不到嗎?需我們幫他?”
“你且看他。”楊國忠笑了笑。
薛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寧親公主面若寒霜,張垍陪在身邊,雖說城府甚深,卻也難掩臉上的苦意。
楊國忠道:“你我都明白,張垍才遷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靠的是聖人的喜愛,聲勢雖大,根基太淺。沒我們幫一把,哪鬥得過李林甫?”
薛白笑了笑,愈發感到楊國忠進益很大。
“這案子,阿兄瞭解多少?”
“那個懷香,你也見了,是個絕色,若說是張垍的外室,不奇怪。”楊國忠道:“但若說是獨孤明的外室,也不奇怪。”
薛白於是明白過來,楊國忠進益的只有爭權奪勢的手段,落在具體的事情上,還是不行。
“你呢?看出了什麼?”
“找到了關鍵證據。”薛白道。
楊國忠一訝,與他碰了個杯,轉身走了,顯然是要去提醒張垍,再賣一個人情,換些好處。
只這一場宴會,他恐怕就能撈到價值萬金的好處。
很快,楊洄也來與薛白碰了一杯,感慨道:“懷香是個絕色啊,可惜了。”
薛白回頭看了咸宜公主一眼,低聲道:“楊兄也是豔福不淺。”
“噓。”
“此事,楊兄如何看?”
“羅鉗把人掐死了栽贓張垍的可能性更大,啖狗腸,辣手摧花。”
等到楊洄走開,薛白便提起酒杯,走向獨孤明。
他到現在還一滴酒都沒喝,因為不需要給楊國忠、楊洄面子。對於獨孤明,他卻是想要拉攏的。
“獨孤駙馬,今日叨擾,我需向你賠罪。”薛白道:“也得感謝獨孤駙馬為我的婚宴借出宅院。”
獨孤明知道薛白不擅飲酒,反而放下了酒杯,道:“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氣。”
“幸甚。”
兩人於是出了宴廳,在後方的庭院裡踱步。
“我家與虢國夫人有些過節。”獨孤明道,“薛郎可聽說過了?”
“沒聽說過。”
“虢國夫人沒有在你面前罵我們?”
薛白搖了搖頭,道:“沒有。”
“說來,也只是一樁小事。”獨孤明道,“當時發生在天寶八載的上元節。”
“那年我不在長安,在偃師。”
“上元節,長安城太過熱鬧,去花萼樓赴宴時,我們夫婦與衛國公主的車駕與楊家三位國夫人的鈿車被堵在坊中十字大街,楊家三位國夫人遂命武士上前驅開行人,揮鞭子的時候,驚到了我的馬,我便下車呵斥。”
說到這裡,獨孤明苦笑起來,道:“但沒想到,當時虢國夫人卻是男裝打扮、策馬而行,被我罵了幾句,她發了怒,遂也抽了我三鞭,此事遂鬧到了御前。你可知聖人如何處置的?”
“不知。”
薛白答了,忽然有些疑惑起來。
大家都住在宣陽坊,事情鬧到如此不愉-->>
快,他卻沒有聽楊玉瑤抱怨過。
獨孤明道:“聖人處死了那個揮鞭驚了我的馬的武士,卻把以前賜給衛國公主的所有賞賜都追回了,罷了我的官職,對虢國夫人則沒有任何處置,旁人都說聖人包庇楊家。”
“此事……”
“衛國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親了。宜芳公主之事,你想必也聽過……必然是聽過的,你常與安祿山為敵。”
“是。”
薛白記得,天寶六載李亨慫恿朝臣彈劾安祿山舉的便是宜芳公主的例子,因為她嫁的奚族首領李延寵還與契丹可汗李懷秀不一樣,李延寵原本就在長安當人質,是安祿山上奏將他放回奚族,然後又逼反了的。
獨孤明神色黯然了許多,道:“我們兩家的女兒都是往塞北和親,一去不返了。走動的便多了些,上元節那夜亦是如此,與虢國夫人爭執之事,聖人看似因為偏袒楊家,實則是敲打我們。”
“為何?”
“因為聖人永遠沒有錯!”
獨孤明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卻是紅了眼。
他沒有就此事再多說。
但薛白卻已經明白了,李隆基討厭信誠公主、衛國公主一直在他面前抱怨她們的女兒死了,抱怨安祿山,於是找到一件事,就要給這兩個女兒一點教訓,讓她們閉嘴。
這天寶年間發生的一件件荒誕的、匪夷所思之事,底層都有一個……更荒誕而且自私的理由。
聖人永遠沒有錯。
“我也想除掉安祿山。”薛白道。
“好。”獨孤明道:“那我與薛郎,不會因為我與虢國夫人的過節而有嫌隙?”
“朝堂上,泛泛之交的人有很多,但如你我這般堅定對付安祿山的不多。”
“那就好。”
獨孤明停下腳步,看向遠處的月亮,嘆息了一口氣。
他要說的已經說完了,開始往回走。
薛白問道:“懷香可是張垍託付在駙馬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