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矜細行
夜深,書房中燭火通明。
李林甫在審核的是《天寶大典》纂修使的名單。
如今已是五月,大典的編修已經初步進行了一個多月,這名單早就由右相府門下的官吏審核過一遍。結果這些廢物做事錯漏百出,直到李林甫發現吏部把許多被外貶的政敵重新招回京城。
是這般他也容不得,於是親自審核名單,徹夜不眠,孜孜不倦地將這些人篩選出來。
被他挑出來的政敵有幾種,大部分是吏部的調動文書還沒批閱,被他及時駁回;
小部分已經被調回長安了,基本都還未被遷任官職,只擔任纂修使,這些人則休想有新的官職。
當然,有威脅的他早已除掉了,剩下的無非就是一些有學識但官位不高之人。縱意圖趁聖人修書就想脫離貶謫之苦的漏網之魚,李林甫要他們撿了便宜丟了官
職,往後就等著守選一輩子罷了。
三更時分,李林甫困得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再看紙上的字,依舊覺得有些模糊。
但他堅持看向了下一個名字。
“王昌齡。” 記住網址m.xswang.la
王昌齡稱不上政敵,但也是他貶謫打壓的對象之一。
若沒記錯,那是開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剛剛登上相位,放逐張九齡,王昌齡當時只是個小官,卻敢替張九齡說話,他遂將他貶往嶺南。
沒想到,王昌齡竟沒有死在嶺南。
與此同時,秘書省的庭院中,有幾人正在飲酒。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哈哈,來,同飲一杯,為王大兄接風!”
酒盞被舉起,對著皎皎明月,王昌齡仰起頭,直接將酒往嘴裡倒。
周圍眾人也都是有樣學樣,狂態畢露。連一向淡泊灑脫的詩佛王維臉上也洋溢著笑容,彷彿回到那個無拘無束的年輕時候。
除了薛白。他只是很剋制地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有歌女嗎?”王昌齡忽然問道。
他時年已有五十歲,身材魁梧,體貌雄壯,風骨氣質有些像老一點的顏真卿。但行事作風卻不同,多了些恣意放肆之態。
王維道:“大兄若想聽曲,這便喚人來。”
薛白如今是太樂丞,但太常寺的歌女也不止太樂署有,王維不須讓薛白出面,自招過一名隨從,低語道:“樂聖今日在樂坊教習,去催一催,請他帶弟子來。”
換作薛白,肯定不會犯這種小過,以免影響了仕途,雖然他常惹一些大麻炳這些大唐詩人卻不在乎。
薛郎可知,老夫為何此時先聽曲?”
“願聞其詳。”
王昌齡遂說起一個小故事。
他過去曾與高適、王之渙到酒樓飲酒,忽遇有歌女演奏當時最有名的一些歌曲。
三人都是詩壇最有名的人物,遂在私下打賭,看這些歌女們唱誰的詩歌最多。
“薛郎猜,最後是誰贏了啊?”
“該是王大兄贏了?”
王昌齡笑著比了兩個指頭,笑道:“她們唱了我兩首,只唱了高三十五兄不服氣,說這些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頭,只能唱些俗曲。他指了其中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姬,說到這是位高雅的,到她唱的時候,若非他王之渙的詩,此生不再與我等爭高下,可若是,我與高三十五就拜他為師罷了。”
薛白問道:“那這歌姬唱的是哪首?”
王昌齡擺了擺桌案,張口唱起來。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r> 也不知王維從何處拿出了笛子吹起來,笛聲悠悠,傳遍了整個秘書省。
王昌齡興致很高,連唱了兩遍,往地上倒了兩杯酒,低聲喃喃道:“浩然兄、之渙兄,我又回長安了。”
待曲聲一停,他又振奮起來,指了指王維、薛白。
“今日你我三人,再比試一番,如何啊?”
王維點點頭,應道:“好。”
薛白還是不夠狂,謙遜道:“我絕不配與兩位相提並論。”
“不必自謙,你是詩壇的後起之秀。”王昌齡笑道:“如今我成了三人之中最年長的,也可如之渙兄那般耍賴了。”
說是想耍賴,以他王昌齡今日在大唐詩壇的名氣,只要比試了,就相當於是對薛白這個年輕人的認可。
不一會兒,李龜年果然帶著女弟子來了,紛紛將樂器擺開,第一首唱的就是王維的詩,還是刊在邸報上那首歌功頌德的詩。
“鳳底朝碧落,龍圖耀金鏡。維嶽降二臣,戴天臨萬姓。”
第二首唱的是薛白歌功頌德的詩……其實還是王維的詩。
他們在皇城衙署裡飲酒,還聽曲,這般頌讚聖人其實是很有必要的。
王昌齡卻覺甚是掃興,果然還是賴皮了,上前搶過一把琵琶,道:“我來,給你們唱一首我的新詩。”
手指撫過琴絃,曲調響起,他開口,聲音蒼老悲涼,唱的卻是《春宮曲》。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歌聲彷彿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讓人回到了漢代。
那是春暖時節,未央宮的前殿,月輪高照,銀光鋪灑,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陽公主家的歌女衛子夫,妙麗善舞,得了漢武帝的恩寵,特賜錦袍。
如此盛寵,以至於漢武帝廢掉了皇后陳阿嬌,可見其喜新厭舊,荒淫奢侈。
一首詩,明寫的是新人之受寵,暗抒的卻是舊人之怨恨。
李龜年臉上的笑容尷尬起來,連眼角的皺紋都顯得無奈。
“酒也差不多了,眾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編書,我等在此飲酒作樂,不妥當。”
眾人都這般說了,氣氛被破壞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號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