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興廢論(第3頁)
秦剛這段話裡兩次對文彥博直呼其名,而不是改稱其表字寬夫,又或者是以其致仕時太師、護國等職尊稱,其實也非秦剛有意失禮,主要還是突然之間記不起這些東西而已。只是聽在對舊黨人士無比痛恨的章惇耳中,此時竟是無比地受用。
而且對於這段對話,章惇自然是清楚無比的,於是便以鼻孔哼了一聲以示對其鄙視。
秦剛繼續說道:“與士大夫治天下者,出自太祖太宗皇帝之祖訓,不應疑之。但士大夫者,就一定要與百姓對立麼?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天下之憂與天下之樂,以學生之陋見,當是百姓之憂、百姓之樂,百姓憂則士大夫憂,百姓樂則士大夫樂。所以,百姓雖不能治天下,但卻足以評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
秦剛的這一席話,聽在章惇的耳中,當是聞所未聞,但細思之下,卻又不無道理。
當年王安石變法,依舊秉持著“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的朝野共識,但是在變法實際措施危及到士大夫們的利益得失時,便遭到了保守黨們的強力反擊。
文彥博的那句話,一下子就將新黨置於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對立面,從而令新法即使是給皇帝、給朝廷、尤其是給天下百姓帶來種種的好處、便利之餘,依舊無法取得絕大多數官員的真正認可。
而秦剛的這番話,卻給了章惇以一個全新的認知:誰說百姓的好處就不是士大夫的好處?又或者換一個角度來看:士大夫們共治天下,其方向與標準是什麼?不就是富國強兵、百姓安居樂業麼?
章惇這一路行來,無論是託情於他,還是勸諫於他,無不都是站在黨爭朋議的立場之上,希望他拜相之後,要做什麼什麼,不要做什麼什麼。而卻沒有一個人如眼前這位他還叫不出名字的年輕人這般,一語點中新黨苦苦堅持多年的變法大業中的關鍵之點。
秦剛見章惇臉色雖然不變如初,但其眼角、嘴角的細微變化,已經顯示其內心受到的強大震動,便知有些話於聰明人無須多說,點中即可,否則便是過猶不及了。
抬眼一看艙外,此時不知何時起,竟已飄起了雪花,那首著名的元曲詞句便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禁不住起身看去,又應景稍稍改動了一下,隨口吟出:
“傷心熙元經行處,律條萬言皆做了土。興,百姓苦;廢,百姓苦。”
吟罷便向呆坐於那裡的章惇行了一禮,便退出艙外,施然而去。
退出之前,發現章惇先是經受了他的那句“百姓可評士大夫之治天下得失”的觀點暴擊後,還未曾緩過來時,緊接著又被他這句“興,百姓苦;廢,百姓苦”震得有點六神無主。
能將傳說中的鐵血宰相說成這樣,秦剛此時內心頗有點得意,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個好評。
上岸後,正好看見已經找好客棧後回來等他的黃小個,便一揮手,一起過去了。
章惇坐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對面的那個年輕人竟然已經走了。
這個年輕人所說的百姓與士大夫的關係道理,足以讓他回朝執政時找到一條輕鬆對付舊黨的新思路,這算是他給自己獻上的禮物麼?
可最後他所吟誦的似詞又非詞的兩句,顯然是針對了這幾年來,新法的施行與廢止之爭。但更有意思的是,同樣是不看士大夫們的悲喜心景,而是傷天憫人地感慨這法令興廢之間,百姓皆受苦的事實!
此子新黨乎?舊黨乎?
“哎呀!”章惇這時才緩過勁來,這位忽然出現、又忽然離去的年輕人,既沒有報上自己的姓名,也沒有叫出他的名諱。
這不對啊!明顯不是這樣玩的啊!
章惇連忙叫出家丁,匆忙說:“趕緊跟上剛才那位年輕人,他走得不遠,興許就在這碼頭附近投宿。務必小心打聽出,他姓甚名誰,哪裡人氏,又往哪裡而去。”
大約半個時辰不到,家丁便回來稟報。
“回稟學士。”章惇還未正式復相,其家丁仍以學士相稱,“此子姓秦名剛,從高郵軍而來,是進京趕考的士子,投宿於前面的客棧,並託客棧掌櫃的僱了明日起程的騾車。”
“高郵的士子!”章惇不禁失笑道,果真是自己多心了。這裡便是高郵赴京的常走路線,難怪對方既不像是來攀附,也不是刻意勸諫的那種表現了。
只是如此看來,當時的交談,竟是此子的即興交談麼?
世上當真會有這樣急智聰慧、眼光獨到的少年英才?
“少年英才?!”、章惇猛地一驚,突然地就聯想到了曾經讀到過的《少年華夏說》。
“竟然是他!”
注:章惇復相回京路上,江南名士陳瓘在湖州候著他。章惇不敢怠慢,向他徵詢當今朝政應以什麼為重。陳瓘直言不諱:應該持公正,不能搞朋黨政治。章惇說:司馬光奸邪,罰治應是當務之急。陳瓘卻說:錯了,乘舟偏重一邊,有失天下之所望。章怒說:司馬光不務織述先烈,而大改成緒,誤國。陳瓘以理力爭說:無罪證就指責他人奸邪,盲目處治才是誤國。當今應消除朋黨,公平持正,才可以救弊治國。
【卷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