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我自嘯天.忠義在我(第2頁)
袁承天從吳新奇住所拿了幾尾魚,和采薇姑娘道別。不知為何心中總是鬱鬱寡歡,是傷心對不起采薇姑娘抑或是想起了清心格格,皆不可知。他忽想起師父說若為家國,一切兒女私情皆可拋棄;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而天下百姓卻在困苦輾轉中,他們何罪之有,卻要承受夷人的約束不得自由!漢人家下夷人佔,總是心中不滿,也許趙相承從來認為漢人才是正朔,其它皆是蠻夷,不是正統,不堪坐擁天下;所以他心中對嘉慶皇帝殊無好感,既使皇帝在瘟疫橫行下之下放施湯藥,救治災民,他依然認為這不是仁政,是意在收買人心;可是袁承天卻想嘉慶皇帝這舉動,不似作偽,是真的出自內心,也許在他——這位嘉慶皇帝心目之中,天下百姓何分彼此,縱然滿洲人也不比漢人高貴多少,只要彼此和睦相處也就是了,——然而復明社的丘方絕卻率手下弟兄,勾結宮中太監,裡應外合攻入禁城,一路燒殺劫擄,堪堪攻至養心殿;還好嘉慶皇帝坐鎮不亂,指揮調度有法,讓丘方絕他們束手無策,皇帝雖然近在咫尺,眼見得便可擄走,可是宮中守兵侍衛卻以死相拚,他們竟然不能前進半步,只有看著養心殿中的皇帝,卻無法可想;後來禁城侍衛和九門提督的步兵趕到,丘方絕見大事不可成,只有含恨而去,臨走之際路過隆慶門,張弓射了箭,正中匾額,以示警告這嘉慶皇帝還有下次。事後復明社弟兄死傷百餘人,而宮中侍衛守兵亦死亡枕藉,不可謂不悲慘,以至嘉慶皇帝痛定思痛,下“罪己詔”以為此次宮闕鉅變而思過。他認為這是自己既位以為最大的恥辱,是唐宋以來未有之事,所以大為震怒,將那宮內奸細太監斬立絕,並查抄其黨羽及戚友,可說株連甚廣,是為人間大慘事。坊間對其頗有微詞,認為皇帝殺戮過重,是為不智,只會引起世上“反清復明”的人士更加前仆後繼,循循不絕也!可是嘉慶皇帝可不理會,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也是歷代皇帝的所作所為,毫無二致!
便是這件事情,讓趙相承耿耿於懷,雖然那次並未有崑崙派弟子與謀其中,可是他蚊對這位滿洲人皇帝所作所為甚為不滿,雖然崑崙派並不與朝廷為敵,暗中卻心存大義,要“反清復明”,光復漢人天下!這也是趙相承畢生之理想!他見袁承天身上隱隱有前代袁督師的大義凜然,而且行為蹈矩皆有規範,心中忠義千秋,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便時常教導於他,勿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袁承天知師父用心良苦,可是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等待時機,所謂:天勢、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次日多隆將軍接到朝中下旨,便在將軍府中堂跪下接旨。當他聽完旨意,臉色遽變,神情猶疑。這宣讀皇帝旨意的執事太監王公公,見多隆將軍於此事拿捏不下,面有難色,便悄聲道:“將軍可要立斷行事,不可拖延,須知當斷不斷必為所害,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漢人從來忘卻要恢復他們的天下。現下復明社餘黨作亂山東、河南大有驚擾京師態勢,皇帝自然要殺一儆百,將他們首腦殺了,那麼群龍無首,也就難生大事!——適才我見將軍猶疑,不知卻是為何?——難道有不忍殺他之心?可是聖意難違,又況且他們殺官作亂,著實可惡,將軍你要雷厲風行,不可拖延!我還要帶他首級回京覆命!”
多隆將軍道:“王公公,可否網開一面,讓他屍身保存,一併帶去京都。我給皇帝寫封信,言明其中事情原委,決不牽連公公!”王公公知這多隆將軍敬重丘方絕是個英雄,不忍見他首身分離,心想:這也是英雄惜英雄!自己何苦為難於他,便滿口應承。
丘方絕聽到多隆將軍召他入將軍府,便覺心中慄六,覺得似有不祥之事將有發生。多隆將軍見他前來,言明皇上要他自裁,因為聖旨上寫得明明白白復明社手下弟子在山東,河南頻頻起事,禍亂天下,究其根底,幫主罪責難逃,是以殺無赦。丘方絕這時反而鎮定如恆,笑道:“將軍與我有知遇之恩!雖然我是漢人的幫會首腦,你是滿洲人的將軍,可是義氣相投,於此無涉。今日皇帝要將軍殺我,卻也不是難事!我丘某人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要將軍為難,我自裁便了!”
多隆將軍道:“不是沒有辦法,我暗暗下令找一個如你一般相貌的人代你而死,不就行了。”丘方絕聽了不以為然,仰首哈哈笑道:“將軍的好意丘某心領了,人生於世不過三萬六千場,何必畏首畏尾,但求光明磊落,死又何妨?”多隆將軍還要說話,豈料這丘方絕手起掌落,自斷經脈而歿。他身子不倒,猶自神威凜凜站立,雖死猶生,讓人敬仰!多隆將軍便是要出手,已是不及,只有心中悵惆,心想:皇帝一向不是這樣的,怎麼忽然心血來潮要殺這丘方絕?他難道不明白這樣一來,反而適得其反,只會讓復明社的弟子更加仇恨朝廷,這不是得不償失,適得其反麼?他心中種種憂慮難以排解,只好命人用上好的棺槨將丘方絕盛殮,放入城中的國清寺,暫厝其間,待來日讓王公公隨行一干人等帶去,面見皇帝交差。
自從袁承天擊潰幹羅斯的哥薩克騎兵之後,便不再聽到有侵犯邊城之事,看來此次重創收效甚觀,因為從來都是他們得勝,少有失敗,縱有也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視;而今卻被一位漢人年輕統領所敗,真是從來未有之事,所以便蜇伏,不敢稍有異動,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袁承天這幾日不見丘方絕來訪,心想:莫不是丘幫身體尚未大好,還在休養中;可是想想不對啊?這幾日也該見好,不至於沉痾於身,便不由自主來到他的住所,只見木門虛掩,不聞人聲,院中玫瑰凋謝,一陣冷風吹來,讓人心臆生悲,竟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不知是離別之苦?抑是相見之難?皆說不清楚。
他走進大屋只見泥火爐已熄,湯藥已零亂放在一邊,桌上放著一封未來得及放入信封的信,字跡娟透,是女子手筆,拿來一看,上書:袁大哥,義父因旨領死,不累及多隆將軍。將軍之與義父有知遇之恩,義氣相投,奈何天顏震怒,社中弟子禍亂朝廷,之所以引動龍顏,詔旨已到,將軍左右為難,義父大義凜然,慷慨激昂,領死不顧,有忠義乾坤,丹心日月之慨。我隨義父靈柩入京,不忍他鄉孤單!袁大哥事起倉卒,未及報答,勿怪勿嗔!采薇呈上。袁承天看了心中驚詫連連,自己怎麼也不知道丘幫主逝去?他徑來將軍府,拜謁多隆將軍,言及此事。多隆將軍將京中王公公宣旨要他殺丘方絕,以滅賊酋餘黨作亂之事說明。袁承天怔了怔,好一會才緩過神兒,不料幾日不見便天人永隔,人鬼殊途,怎不讓人傷悲欲絕!
多隆將軍不知就裡,見這袁統領神情,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不願多露身份,便胡亂編個理由,搪塞過去。又過一日便將向多隆將軍辭去統領軍銜,說自己要回家鄉看望父母。多隆將軍也不深究,任由他去。
袁承天於來時之意興盎然,本要搭救於這丘方絕父女,奈何事與願違,徒讓丘幫主身殞於此,這豈非自己之過?他一時自怨自艾,不能自己。他控轡在手,催動坐下馬匹,走在寧古塔大城之中,想這大半年來經歷,愰如夢幻,人生豈不便是如此不堪,說什麼龍爭虎又鬥,百年過後還不是一晌貪念?城中家家戶戶門前遍植芍藥和玫瑰,還有不知名的花和草,人家籬笆牆上的豆角和東瓜都已成熟了。他正心無所繫,信馬由韁,心事起伏,心想人這一生多在憂患之中,殊無歡樂,——只有兒時與少年,雖然苦難,可是心無城府,沒有爾虞我詐!現在人在江湖,多經憂患,始信世事滄桑,只有砥礪前行,別無退路!
忽然路邊有人喊他。袁承天勒馬翻身下鞍,只見吳新奇看著他,依依不捨的神情。他也是從爹爹那知道丘方絕先生已自裁,屍身已被運往京都的路上,又聽到袁大哥辭去統領之職,似乎也要去京都,便知他要去見那采薇姑娘,更是保護她周全,不得旁人侵犯!所以便在此等候,送袁大哥一程。正所謂:一程山水一程路,鄉關更在腳下行!
袁承天道:“小兄弟,我這便要離開此地,迴歸中土,咱們或許再見有時!”吳新奇道:“大哥哥你們都走了,我覺得好孤獨,好無聊!還有你們一個個離去都不告訴我,好像都躲著我,難道我你們厭惡?”袁承天用手撫摸著吳新奇的頭頂,說道:“不是的,我們是怕你這樣依依不捨,所以便不辭而別;將來還有相見之時,那時定當把酒言歡!”吳新奇仰頭看著袁大哥說的真誠,不由點頭道:“將來,我爹爹期刑已滿,便也迴轉中土,咱們再見之時,大哥哥你可要做東啊!”袁承天笑道:“那是自然。好了,天時不早,我還要趕路,咱們就此別過,請你代我轉告你爹爹,我們不辭而別,請他毋怪!”吳新奇道:“那是自然。”他和袁大哥執手告別。夕陽照下,將寧古塔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城中漢人和滿洲人還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何時再踏上這寧古塔大城?袁承天心中如是想。
出城五十里官道之上有座客棧,建在山腳,一邊是臨絕壁,讓人看了心中生寒。看看天色已是晚了,不能趕路,只好在此打尖。店主人見有客官上門,那自是笑臉相迎,恭請入內。只見客棧分上下層,後面有院落,枯木殘枝,還有破石臼放在一株松樹下,更有馬廄,裡面有五六匹健馬正在低頭吃草,顯然是路過客人的腳力。袁承天上了二樓,覺得睏意上來便哈欠連連,似乎睡意朦朦朧朧,心想:卻是怪事,自己從來這樣睏乏過,難道是這幾日傷心之事接踵而來之故?他翻身上榻而眠。
中夜時分袁承天囗渴起來,忽覺窗欞邊似有什麼東西,黑暗之中只見一隻細長竹管伸來,吹出一片白色雲霧。他心中一驚:這是迷藥!這是家黑店。他不動聲色,又迴轉榻上,輕輕掩上被子,佯作熟睡。又過一刻,只聽悉悉窣窣地聲響,又聽吱地一支窗戶打開,一個黑衣人躍身入屋,著地先是伏地不動,待見四下無異樣,這才翻身再起,火摺子打亮,點了屋中所置油燈,見到床上的袁承天熟睡的樣子,不由細細笑道:“小子,這才叫做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來年今日便是你的週年忌,這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誰教這窮鄉僻壤,生存不易。”他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手起刀落向著袁承天心胸插落。這人得意地笑,彷彿看到了白花花銀子——因為他見這袁承天衣服光鮮,氣宇軒昂,非富既貴的模樣,便猜想他身上必有銀子和銀票,這樣一來,豈不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