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寧古將軍.流放之臣(第3頁)
客廳之中,多隆見到丘方絕和紫薇姑娘二人。一路之上,多所罹難,丘方絕便見形銷骨立,面目又蒼老了許多,然而英雄氣慨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多隆生平敬重英雄好漢,可是他是朝廷仵逆反賊,對其便不能寬大,否則今上知道定當問責,再者自己倘或任職已滿,上京述職,便無語說話,所以他雖心中敬重,可是表面卻不動聲色,只略略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便令人帶下去,擇日開山鑿石燒炭,因為初來流放之人皆是如此。其實多隆手下幾名驍勇兵士皆是被朝廷流放之人,因為身有武功,所以便暗暗收為己用,要他們建功立業,報效朝廷。那乾死囚本是幹著殺人放火的勾當,因被朝廷揖拿發配這北疆苦寒之地,讓其受苦,以儆效尤,可是誰又知道這多隆將軍暗中收用,讓他們充當死士為國效勞,其實他也是好心,當然更有私心,自然是建功立業殺敵,受朝廷的褒獎以升官爵。
紫微姑娘則被派去做苦力,為官家洗衣砍柴。
丘方絕在出京之時,那多鐸王爺令押解差人將其武功廢去——挑斷琵琶骨筋脈,讓其終生不得習武。可鐸這惡行甚為可惡,假傳皇帝口喻,以害他人,讓這丘方絕心恨嘉慶皇帝,而他則置身度外,坐觀敗,不可謂不歹毒也。
這日大雪漫天,深達四五尺,木門被雪掩住,出入不得。便在屋中閒坐,忽聽對壁大街一處大屋中傳來郎郎讀書聲,初聽是大毛和小毛所註釋的《詩經》又叫作《毛詩》,不由心中想到此處難道亦有私塾。丘方絕便不由自主邁步出來,在雪中掘出一洞,來到那聲音啊處。只見一處大屋院中積雪已被清除,院中猶有榛樹和芍藥殘梗,還有玫瑰殘枝敗葉在那孤伶伶可憐。
他抬頭可見大屋橫匾是明德堂——這名字大約來自《禮記大學》第一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他雖出身草莽,然心懷家國天下,心知天下有個好皇帝,便是萬民敬仰,萬民之福祉,所以亦知這篇文章旨在教導天下君王以民為善,天下為公,那麼終有一日天下大同,再無苦難!只是這想法固然是好,實施起來卻難,因為要皇帝潔身自律只怕歷來君王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遑論與民為善,似乎不可信!然後既便如此,他也從未放棄心中理想,也是生者便是死者希望!
堂中傳出吟誦之聲,卻又是:“唯天下至聖,為能可明睿智,足以有臨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於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日配天!”丘方絕聽這稚嫩的孩子聲音,良有所悟,心想如果真如書中所言,那該當是極好的,只是……忽然明德堂中門大開,走出一位清癯的文士,年歲約摸五十上下,氣度不凡。他見天井中站立一位形銷骨立的中年人,眉眼雖是蒼桑,但是目光之中依舊閃著迫人的王霸之氣,雖然不似官家中人,但也是位英雄!
這人見丘方絕側目瞧那株風雪中猶自盛開的梅花,不覺吟道:“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言罷哈哈笑道:“在下吳振塵,本是中土蘇州人氏,因寫詩忤逆今上,被人出首,流放此地二十載,今以授書為業,教了幾個頑童,從打發無聊時光。我觀閣下氣宇非凡,不是等閒之輩,敢問英雄何人?”丘方絕苦笑道:“在下藉藉無名之輩,不說也罷。”吳振塵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如曾相識!”
丘方絕見這吳振塵授業於頑童,談吐亦是不俗,可見先前他也是個胸中有丘壑的人,便幽幽道:“在下丘方絕!”吳振塵聽了,不覺得驚呼道:“閣下便是三年前攻進皇宮的復明社首腦丘方絕丘幫主,可是赫赫有名,那一役可說驚天動地,自古未有之事,險險便拿住皇帝,重回漢人天。事後嘉慶皇帝自覺於國有愧,連下‘罪己詔’以為開脫,只是……”他不再說下去。
丘方絕不扼腕道:“可惜當事之時一時疏忽,功虧一簣。”吳振塵道:“也許是天數使然,該他大清享國三百年!”丘方絕道:“那一役死亡弟兄枕藉,可說是一敗塗地,夫復何言!”吳振塵忽又大聲道:“雖然未成功,可是大長了天下漢人的志氣。駭得那皇帝事後猶有餘悸,下了‘罪己詔’還說什麼是漢唐未有之事!你說他害不害怕,險些便要天下不保?”丘方絕走進明德堂,只堂中甚足寬敞,中有十幾個孩童讀書識字,大約八九歲,面目清秀,中有一個孩童與吳振塵相似。丘方絕越看越似,便問道:“吳先生,這孩兒是……”吳振塵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丘幫主這孩兒是我的孩兒,我來此地第十一個年頭上生下這孩兒,名叫吳新奇。”
丘方絕道:“是啊!對中土的的人來說這苦寒之地確實新奇!可是這卻是用生命代價換來的,不唯只有新奇還有無盡的苦難!”吳振塵卻道:“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更懂得生命的可貴,才不會去卑視別人的性命,愛護世間萬物!——雖然別人不義,我卻不能不仁!這是我教導他做人的規範。至聖先師曾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我們要有一顆仁義的心,不能去賤踏別人的尊嚴換取自已的快樂,這是可恥的!生而為人,便要堅強!因為世間誰人不苦,皆是概莫能外,只有生的苦難,那有死的快樂?”
丘方絕道:“越是艱難的環境越是磨練人的心志,聖人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也!如果人人懈怠,不思進取,那麼家國豈不都亡了?人與禽獸有何區別?我想人之與禽獸有別,在於人有思想有信念,有獨立於世的情懷,而禽獸卻沒有,除了殺戮似乎無它,你說如果我們落難的漢人都心志喪失,不思進取,渾渾噩噩,混吃等死,那麼生而有何意義?想那百多年前,袁督師一心為國,死後猶念家國,心繫萬千流離失所的百姓:一生事業總成空,半生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可說是千古未有之大英雄也!只可惜一片丹心,卻落得個屍骸無存,是人為?抑或是天數?徒讓後人我輩涕泗橫流,不能自己!恨我輩晚生百多年,否則定當捨身救這位碧血丹心照日月,一腔忠魂守遼東的大英雄!”
吳振塵亦擊節道:“誰說不是?可是從來的忠臣都落的橫死,便如前朝嶽武穆不也是如此麼?”丘方絕道:“我雖武功盡失,可是心念故國,不忘同胞苦難!只一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力有不逮也!”吳振塵回頭讓孩子們讀完功便散學回家。他看著陰雲密佈的天空,北風吹來,頓感陣陣寒意,不由得道:“丘幫主,咱們進屋,也學一學三國時曹阿瞞和劉皇叔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丘方絕點頭為是。
他們轉過後堂到了後面的大屋,只見屋中正堂高掛一幅畫像,卻是一位將帥的畫像,只見面如冠玉,彷彿一位儒生,可是卻英氣勃發,當仁不讓,透著曠古絕世的淒涼。他左手指天,右手一把長劍直指無盡的蒼穹,面帶著無盡的悲憤和壯志,只是世間英雄往往未酬,徒讓後人悲後人,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誰也不可以改變。他的身周衣帶下寫著一首詩正是袁督師的絕命詩——卻原來這幅畫像的人卻是那位生死以至,忠義千秋的大英雄!
這時吳新奇走來,牽著爹爹吳振塵的衣服說道:“爹爹,我們為什麼被朝廷流放這苦寒之地?”吳振塵手撫孩兒的頭頂,語重心長說道:“只因爹爹寫了一首詩,便被朝廷認定心存謀逆,罪在不赦,便將咱們流放這寧古塔。”丘方絕見這吳新奇的認知說話均在同齡人之上,心想將來肯定會有一番作為的。吳振塵長長嘆口氣,望著窗外長天,彷彿又想起往事,過了好一會兒,幽幽說道:“那年和朋友一起飲酒,酒到酣時便提筆寫了一首詩:百年年間是辛苦,不見王師徵北臣。閒來明月照我心,清風何曾吹人醒!”後來竟被人出首說我詩中暗指懷念前明,詆譭當今,皇帝大怒,便將咱們流放在這苦寒之地,這也是命該如此!孩子只要將來不忘這恥辱便是了!”
吳新奇似懂非懂,畢竟九歲孩童心智尚未開化,所知畢竟有限,所以便走開。吳振塵將小火爐上的酒斟給丘方絕。二個相視一笑,一飲而盡。兩個人相談甚歡,雖然吳振塵是文人書生但是見識絕不在丘方絕之下,尤其最時事見解更是中肯,這一點讓丘方絕心中稱奇,心想這吳振塵胸中大有丘壑,果是不俗。兩個人又閒談約有半個時辰,天色漸昏,便辭了出來,只見時有鳥雀覓食。他想:但願過幾日雪融了再去官廳報到。忽又想到紫薇,正不知她現在景況如何,順便探問一二!
晚上,屋中土坑之上,擁衾而眠,並不覺得冷,因為土坑之中多是燒的木炭,所以暖哄哄。別的流放之人可沒這待遇,因為多隆將軍一是心慕這丘方絕是個英雄,二是將來敵國犯境還要倚重於他,所以對他格外開恩,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
丘方絕雖是武功盡廢,然而內力還是有的;武功不可練,可是內功心力還是可以練習,以備來日之需——因為來日還要開山燒炭,如果沒有氣力那怎麼成,所以未雨綢繆也是有必要的!這一夜他輾轉難眠,一時無法入睡,一會想起師妹為了保護自己而死,好不傷心,一時便要大哭。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一會兒又想起復明社眾弟兄沒有自己領導,會不會群龍無首,亂作一團;一會兒又想起那年自己率眾弟兄攻入大內紫禁城,險險便要虜去嘉慶皇帝,只可惜皇帝鎮定如恆,指揮得當,自己功潰一簣,否則這江山……這種種念頭紛至沓來,一時不能斷絕,攪人心思,壞人心神,不能入寐,最終外面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才幌幌惚惚入睡,忽又在夢中見到小師妹,相擁而泣,驀地驚醒,只見屋中空空如也,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他又不禁長嘆一聲道:我問道長此生苦,道長一指笑青天。請問此生誰不苦,此身便來這世間?此去青天無多路,好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生人,相見成恨淚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