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生 作品

第四十一章 南冠楚囚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袁承天耳中聽到有人吟唱南唐後主李重光的《破陣子》,不覺故國生悲,想像當年後主城破家亡,倉皇辭廟日,不勝感慨萬千。人生天地間,從來多磨難,那有幾日平安?

 

那人又吟唱:“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可飲匈奴血。……待從頭,朝天闕……”一股悲涼氣息充塞天地。也許世間有人碌碌無為,有人但求榮華富貴,不為其它。他們生也匆匆,去也匆匆,從來不去多想,生而何故,死有何因?只為了眼前那管身後,眼中盡是悲涼,心中也有慈悲,奈何乾坤已定,誰人是英雄?每有傷悲只有憑軒涕淚流,只待龍虎風雲會,一展身手,方不負胸中抱負!

 

他但覺這聲音熟悉,一時半刻又說不上來這人名字。他循聲轉到街中小巷轉角處,只見一株梧桐樹下正有一人手執酒葫蘆飲酒,神態說不出的意志蕭索,彷彿生離死別便在眼前。——這人不是旁人,卻便正是陳平,只分別幾日便消沉如此,想來是有心事。

 

袁承天走近,用手奪下他手中酒葫蘆。驀然被人奪走這酒葫蘆,陳平勃然大怒,舉掌要打,待看清是袁承天便消了氣,問道:“袁少俠,你怎麼來此?”袁承天卻道:“陳舵主,你不在分舵,怎麼一個人在此消沉。”陳平一聲長嘆,自那日他從白蓮手中救下那受傷男子,和袁承天見過,二人約定時日再議如何救崑崙派門人弟子。他迴轉京城秘密分舵,京城分舵設在人跡罕至城效一座破舊城隍廟,因為嘉慶皇帝性情寬和,對宗教包容,對道教及佛教並不排斥,怎奈自那次復明社攻入紫禁城危及大清社禝安全,便對道教及佛教疏遠,推本溯源,推崇藏傳佛教及薩滿教,是以京城的道觀是佛廟便不重視,少了嚴查。陳平便覺得在城隍廟比較安全,所以置身如此,也好與城中各派聯絡。過後不久丐幫總舵發來命令,革去陳平河北分舵舵主之位,另外委任他人代職。後來得知這新委任的分舵舵主卻是昔日丐幫中不入流的角色——而且曾經屢次犯規,受到前任丐幫袁幫主懲戒,可說是個好事不成,壞事有餘的奸邪之輩,——可是現在又委任為舵主,陳平心中自是憤憤不滿,可是又無從反對,因為已成事實,所以心中不勝鬱悶,便夜中一個出來喝酒消愁,怎耐借酒澆愁愁更愁,不覺吟唱出後主李重光的《破陣子》和嶽武穆的《滿江紅》,以舒胸中塊磊,在他眼中英雄落寞,無有用武之地,不能手刃匈奴,是為平生憾事。自己一身正氣,卻受人排擠,不得重用,怎不讓人心生不憤。因為新任丐幫幫主是秦於衛,先前在總舵時他們兩個人總是意見相左,因為這秦於衛貌似和善,其實城府很深,心機亦重,在幫中朋比為奸,待袁幫主察知,待要逐出丐幫,不料有事,後來命喪海島,誰知丐幫四大長老竟共推他為新任幫主,讓人不得其解,也許他會攏籠人心,擅會手段,以至大權獨攬,這可是世道險惡,人心如盅,好人不得好報,奸邪之輩卻長久。

 

袁承天聽他說一番話,始知始未原由,不由心中長嘆,心想由這秦於衛執掌丐幫,怕要式微,只是不明白丐幫四大長老緣何共推他為幫主,莫怕他有什麼驚人藝業抑或領導才能?

 

可是想想不對,以陳平之見識,決然不會看差眼,也不會說他不是。可是這是他們丐幫內務,自己是外人,也無從置喙,只有好言安慰。陳平這時才覺氣息暢順,覺得這小兄弟實在通情達理,先前自贈軒轅劍後便不見其人,今時自與白蓮宗出手之後,便思念在心,今日又見,相見甚歡,覺得不如一醉方休,才對得起生平所願。

 

長安酒樓是一座不大酒樓,因為夜深顧客不是很多。袁承天和陳平二人在二樓臨街的座位,推開窗戶,可見明月,不覺吟道:“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衣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寂寂幾回開?”袁承天近來多讀詩書,對民族大義多有了解。知陳平所吟之詩乃是明高啟所做詠梅詩,以梅花自喻不同流合汙,性格高雅,可是世間這樣的人往往為世所不容,最終慘死。思古人,想而今莫不如此。由而感悲,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兩個人把酒言歡,說不盡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當說到如何解救崑崙派門人弟子時便覺得無法可施。好一會,陳平道:“袁兄弟,你覺得如何解救尊師方是萬全?”袁承天也是毫無頭緒,一時無言。陳平見狀,說道:“袁兄弟,嘉慶皇帝一時半刻也不會加害尊師,因為他意在一網打盡,所以咱們也不急在一時。”袁承天道:“陳舵主所言極是。”陳平聞言哈哈大笑,說道:“你還叫我陳舵主,我己經不是了。”袁承天拍拍頭道:“我怎麼又忘了,陳大哥你不見怪吧。”這時兩個人談的攏,便兄弟相稱,意氣相投,無話不說了。

 

忽然對過有人說道:“兄弟,我聽說和碩親王府格格出嫁?”另一人道:“不錯,嫁給多隆阿將軍的大公子海查布。”袁承天聞言,胸中彷彿被大鐵椎重重擊了一下,痛得難以自己,忽然有種要哭的感覺,心想:難道就此我和格格就此分離?不會的,決然不會的,格格會忍心如此拋下我?我們曾經在伊犁對付蘇和泰和紅智上人,又在墮落谷底遇到公輸止,兩個人生死以之,現在卻要分離?我們在一起又不可以,自己命格天煞孤星,周遭之人無一不橫遭慘禍,不得善終,難道自己要格格橫遭不測,這原非他所願。自己何去何從?捫心自問,在蒼茫大地間,我還能怎樣?

 

陳平見這位小兄弟暗自神傷,便知他心中所想所念,便安慰他道:“小兄弟看情形你是被情所困?”袁承天道:“是又怎樣?人家是金枝玉葉的格格,我出身寒微,亡命江湖,草莽之人,怎堪配於人家?我這可不是痴心枉想麼?”陳平不以為然說道:“大謬不然,誰一生來也不是將相王侯,人生世間本應一律平等,可是有人卻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將人劃分三六九等,不一而足,便有了貴賤之分,君臣有異,結果便出現人欺人現象,所以有時儒家那人真的害死人。”袁承天道:“有時我也聽到師父說‘不讀論語不懦弱’,不知所以,現在才明白至聖先師要我們聽從君上的話,有不公的事也不可以反抗,這豈不成了奴隸?”陳平道:“自古皆然。”

 

袁承天又飲了一杯酒,愁緒翻上心頭,長嘆一聲道:“乾坤已定,誰人可以扭轉天地?”陳平卻道:“時不待我,如果我們人人沉默無聲,漢人天下永遠是滿清的,我們只有永遠做奴隸!”袁承天道:“想當年明亡於崇禎,多少英雄欲挽大廈之將傾都不能夠,也許天數使然,讓滿州人得有天下。——而今我們又豈能夠?有時我也想遠走塞北,不管天下事,任由它興亡過手,可是又忍不下心來,看天下蒼生皆苦!我實在心亂,毫無頭緒,便想放棄,都不作想,做一個平凡的人不好麼?”

 

陳平道:“小兄弟我看你資質非凡,有大智慧,所以當初將軒轅神劍贈於你,希望你領導天下群雄,幹一場轟轟烈烈大事業,萬不可為了兒女私情心灰意冷,那麼將來反清復明大業真的一敗塗地了。”袁承天默無言語,只見窗外明月慘淡,不見光輝,心中不由沉了下去,久久無語。

 

夜盡闌珊,街上不見人蹤。兩個人一高一低行走石板路上,一時性起,不覺長嘯聲起,兩個吟唱道:“怒髮衝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千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可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兩個人自顧吟唱嶽武穆的《滿江紅》,旁若無人,也是大膽之極,須知此是京畿之地,離紫禁城也不太遠,亦有防衛守巡之兵,雖是偶爾來去,也是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