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生 作品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思君念君問君知否(第2頁)

 最後終於朦朦朧朧入睡,忽然從隔壁傳來窣窣地聲響,彷彿耗子在拉扯什麼物事,可是又不似,反之讓人聽了心中煩噪,難以入睡。袁承天不由自主道:“什麼東西這樣討人厭,讓我看見一掌拍死他!”他說完便欲透過石縫去看,可是牆上無縫,那得機會去看,只有作罷。不料有人怒氣道:“好小子,適才是你說要一掌拍死我?”袁承天聽這聲音蒼老渾濁,可是又透著威嚴,心中不由納罕,說道:“適才在下無心之過,前輩無怪!”

 那人道:“什麼前輩,後輩的,老子生來最厭惡別人文縐縐說話,所以你不稱我為先輩,直呼我的姓命便是!”袁承天聽這人說話透著為老不尊,但是又不迂腐,反而顯得大義凜然,不覺心意相投,說道:“那麼前輩……”他忽然住口,想想不對,人家已經不讓自己稱他為前輩,自己怎麼一時又忘了,便道:“那麼你叫什麼名字?”那人聽了便暢快,拍了拍手,說道:“這就對了,小朋友,你叫我朱懷中便是了。”袁承天聽他直呼自己小朋友,不覺莞爾一笑,心想自己年歲也不算小了,他倒倚老賣老,想想也無惡意,全是一片天真爛漫,毫無機心之人,心想:世間這樣的人倒少,反而那殺劫舍,無惡不做的心口不一的惡人倒多。

 朱懷中見袁承天不再說話,便又自說道:“適才我聽你和傅傳書說話,得知你是袁門少主,可惜你有這樣為非作歹,不仁不義的同門師兄,可見師父也不怎樣,否則教導出這樣的狗屁徒弟,師父也是……”他的下面話自然不是什麼好聽的話。袁承天見他出言不遜,似乎還要詆譭師父,便大聲爭辨道:“我師父可是明是非之人,你可不能說他不是!”朱懷中哈哈笑道:“好,是我一時口不擇言,小朋友你不要生氣了。”袁承天氣道:“我也有名字的?”朱懷中又笑道:“人上了年紀,總是討人厭,而且說話也不著路,——對,你是袁門少主,叫做袁承天,只是奇哉怪也,你怎麼反被同門大師兄拿到這攝政王府?”袁承天沒好氣道:“你不也一樣被關在此麼?”

 朱懷中又窣窣搔了搔頭皮,說道:“不錯,掐指算來,外面大槐樹葉子青了又黃,黃了又落,已是二十個來回,已是二十年了,我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還好你們適才說話,提到袁門,我這才想起自己姓朱,叫做懷中,懷中懷中,懷念中國故土英雄!”袁承天心中一動,說道:“你是反清復明的朱明後裔?”朱懷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已是清國,明亡百多年間,雖然反清復明屢屢起事,結果都是功敗垂成,尤以復明社幫主丘方絕那次禁城之役最為可惜,本來便要擒殺那滿人皇帝,可是宮中四大高手,更有禁衛軍和血滴子悉數趕至,以至功潰一簣,是天意?還是人為?還是不該他滿洲人丟失天下?”袁承天聽他說話之中透著無比悲憤!心想是呀,做了亡國奴,階下囚的人才會明白自由的可貴,當年江山易主,天下蒙塵是為大悲哀!人人逃離顛沛中,流離失所於道路,而且有時死於敵人刀槍之下,可說血流飄杵,天地同悲,變了顏色,能不讓人萬哭同悲!

 袁承天聽他說話之中滿是激憤悲苦,似乎對命運的不公也是無可奈何,可是心中還是不甘,因為他心中依舊認為朱明王室才是天下正朔,至於清廷那也罷了,雖然有心扭轉乾坤,奈何力有不逮,也是無可奈何,只有夢中想故國,雖明亡至今已有百多年,可是在他心中故國山河依舊長青不老,雖然目下勢局維艱,攝政王大柄在握,殺戮天下反清復明,可是從來的勇士前仆後繼,代代不覺,從代君主康熙而降,一直都是英雄輩出,因為他們心中依舊懷有朱明天下抑或是漢人天下,人有此志,心有天下,以此天下循循不絕於世,雖然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天下大勢所趨,終究正道行將天下,這也是世人不滅的心中理想。

 朱懷中見袁承天久久不說話,沉不住氣道:“袁少俠,你怎麼一時不說話了?”袁承天道:“我有時在想,人生一世終究大夢一場,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皆是不可得,彷彿生如小草,命賤如斯,任悽風苦雨折磨,在憂患中始見人生的惡,只可惜好人終究命不長,反而是行止不端的無恥小人大行其道,為什麼受傷的總是好人?”朱懷中道:“世道從來如此,也不是新近才改變的,雖然如此,可是我們還要百折不撓地活下去,想想那些為國死去的英雄,我們哪有理由不努力?”袁承天道:“可是現在我一無是處,被囚於此,再也不可以習練武功,還談什麼反清復明大業。”朱懷中卻道:“無妨!我身有武功,正愁無人可傳,後繼無人,不想得今日遇著你,也算上天有眼了!”他說話之中口氣帶著喜不自勝。袁承天心中卻有個疑惑:你既身有武功,又為何被人囚在此處,而且關押二十年,在這潮溼不見天日的牢中你不覺得苦悶無聊麼?如果是我早就生無可戀了。——袁承天生來賦性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如果別人束縛於你,限制他的自由,那麼他便會覺得難以為繼,因為他總覺得“不自由,毋寧死”的原則,便如而今天下人人覺得剃髮易服也屬平常,已不再如當年那樣極力反抗,以為人之髮膚受之父母,怎可輕易去之;而今人人覺得事屬平常,似乎人人認可,只是袁承天還是以為漢人衣服最為正統,所以出家為道,也不願著滿人服飾,心中嚮往故國明月,雖然世間反清復明的人已不如先前,可是既便這世間剩下他一個人還要為理想去爭!

 忽然石牆中的一塊大石動了動。袁承天見了心中驚奇,心想這石牆看上去堅固異常,怎麼會動。便此此時那大石突然掉落,露出了個大窟窿,只見一個頭發蓬鬆的腦袋穿了過來,只見這人滿臉虯髯,眼睛倒大,看似渾濁,卻可以洞悉人間的罪惡。這人見袁承天驚詫的表情,哈哈笑道:“怎麼?袁少俠你不識得我的聲音了麼?我便是適才和你說話的朱懷中啊?”

 袁承天這才幌然大悟,原來朱懷中長這模樣,雖說不上難看可也說不上好看,幸許是他不修邊幅,所以才這幅邋遢模樣,可是他的眸子卻透著睿智,不是個尋常人。朱懷中竟然從這個尺餘大小的窟窿中鑽了進來,也真是匪夷所思——其實他是施展縮骨功,否則縱使有通天徹地之

 能也決難從這麼的地方鑽過來,因之這縮骨功乃是世間極難練的功夫,非但要恆心,還要毅力和吃苦的心,否則少一不可。朱懷中身子落在地上,拍了拍手掌哈哈大笑道:“原來袁門少主長得這麼好看——噢,對了怎麼有幾分眼熟,對了,我身上還藏有袁督師的畫像,你們的樣貌竟有幾分相似之處,而且一樣的英俊挺拔,都是玉樹臨風,嶽峙淵嵉的樣子,讓人好生羨慕,如果我是女孩子也會喜歡你這位袁門少主……”袁承天聽他說話不著邊際,心中不悅,卻也無從發作,因為念在他是朱明後裔,所以也只一笑置之。朱懷中察顏觀色,見這袁承天臉色變幻之間,知他心中不快,但是自己話已出話,似乎也無迴旋餘地,又想:他是袁門少主,氣量不會這樣狹小吧?否則又豈能坐得了袁門少主?想到此處也就釋然了。

 過了片刻兒,朱懷中說道:“少主你氣色不佳,似乎體內經脈受阻,只有打通奇經八脈方可導入正途,其實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因為你體內此時似乎正有一股氣息亂走,因為不受控制,所以可以任意遊走,你試運一下氣息,是不是命門和足底湧泉穴隱隱生痛?”袁承天依言施為,果不其然。朱懷中道:“這定是你大師兄暗中作了手腳,因為你們同門習業,他自然知道你的缺點,所以……”袁承天心想不錯,這朱懷中眼光獨到,竟然可以洞悉此事,也真是不簡單。那麼他既知此中原由,定然有手段將這氣息引入正軌,不為邪道所惑。朱懷中此時已坐在地上,緩緩伸出雙掌,說道:“袁少俠你還不坐下,讓我為你驅邪歸正,讓你體內氣息歸入正途。”袁承天不再猶疑,依言而為。一股渾厚淳正的氣息如大海洶湧澎湃而至,將其體內那股橫生作亂的氣息逼迫到無處可藏,最後由袁承天手指穴道洩出,這番作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已是大耗真元,可說元氣盡耗。朱懷中委頓以地,頭髮一瞬間全白,而且面目更加滄桑,彷彿是個垂垂老者,行將就木的樣子,顯得可憐。

 袁承天見他甘心為自己而耗元神,心中一酸,說道:“前輩……”朱懷中聽他又叫自己前輩,雙目一睜,怒道:“你怎麼忘了不要叫我前輩。”他心中想:難道我真有這麼老?他又看了看自己破敗衣衫,不無感慨道:“叫我一聲朱大哥好麼?”袁承天見他彷彿年歲直可以和師祖林正眠一樣。心中疑惑,難道他現在的樣子名不副實?朱懷中哈哈笑道:“我自十幾歲便被關押至此,日日夜夜苦熬,後來我便想前代的武學大宗師都可以自行創建一派震古鑠今的武功,我為什麼不可以自行鑽研武功?我的才志和聰明也不比他們差,豈難道我不如他?袁少俠,你要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可也是翩翩一少年,濁世佳公子,可是後來所託非人,以至中了奸人的計謀,被秘密關押在此,——我又豈不知他的奸計——想要我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自暴自棄,人不人,鬼不鬼,妄想讓我生不如死,讓我倍受磨難,讓我心志摧毀,在憂患苦難中沉淪,——可是他焉小瞧我,我又是那種一遇挫折便萬念俱灰的人,想我朱明後裔子孫又豈是懦弱之輩?想我漢人不懦弱!我想大地總有迴歸光明的一天,我的苦厄也總有解脫的一天,果不其然,今日得見袁門少主,看到了反清復明後繼有人,我縱然一時死了也是含笑九泉!”袁承天道:“朱大哥你怎麼說這喪氣話,我看你面相不是早歿之人,想想將來的天下重回朱氏子孫手中,你怎麼也不可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