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來,回窩(第2頁)

 他聽見身後的藥箱開合,輕微的碰撞聲裡,又有淡淡消毒水的氣味瀰漫。

 這種味道混在冰雪的氣息裡,變得更冷冽鮮明,讓人想起那雙淡漠到彷彿不具溫度的眼睛。

 應時肆攥著拳,一邊吃麵包,一邊聽身後的聲音。

 都是些相當利落的動作——沒有一點多餘,消毒處理、重新包紮,處置穩妥以後,再把接受腔固定牢,放下褲腿。

 應時肆聽著衣料摩擦的輕微聲響:“藥是幹什麼的?”

 代理人在他身後,動作停頓了片刻,才又恢復,將褲腿整理好:“止疼。”

 應時肆不覺得這人怕疼。

 這當然不是什麼好習慣,應時肆一想起他還揹著自己回別墅,就忍不住皺緊眉。

 應時肆把那個麵包三兩口吃完,灌下去半瓶水,身上總算有了點力氣,回到代理人的面前。

 祁糾抬起眼睛。

 “什麼疼?”應時肆低聲問,“很嚴重?”

 這話又讓那雙冷淡到極點的眼睛裡,泛出點溫和的錯覺。

 應時肆錯開視線,不去看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見毯子沒被披好,就伸手扯了扯。

 “不算嚴重,但是困擾。”代理人說,“有時會干擾判斷。”

 應時肆問:“什麼判斷?”

 祁糾微垂下視線,看著完全忘了炸毛提防,乖乖跟著問的狼崽子。

 系統配合得相當熟練,一陣風捲著大片雪,非常有眼力見地鑽進來,讓祁糾抬手攏住應時肆後頸,隔開冰冷的雪霧。

 祁糾分給他一些毯子,應時肆沒有拒絕。

 “對現實狀況的判斷。”祁糾說,“這種疼痛不存在。”

 醫學推測,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以後,脊髓和大腦失去這部分信號,可能會出現一些異常演變。

 更通俗的說法大概就是,這條腿不在了,但還是會疼。

 應時肆沉默地看著他,這個回答讓他聯繫起一些別的事——那些彷彿無規律閃回的“噩夢”,應時肆一直想知道原因,可從不敢問。

 他怕問得多了,反而更牽扯得噩夢糾纏不散,所以不論多想知道,都把話牢牢吞回肚子裡。

 現在……可能知道了。

 應時肆低聲說:“我想回去睡覺了。”

 祁糾點了點頭,站起身,把藥箱提在手裡,又把兩片感冒藥交給他。

 應時肆看著這兩枚藥片。

 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接過,直接塞進嘴裡,乾嚥下去。

 “你也回去吧,早點休息。”應時肆垂著頭,一板一眼地學著客套,“雪明天大概停不了,不用著急,停了再走。”

 祁糾幫他拂掉頭髮上沾的雪。

 應時肆:“……”

 為什麼他待在別墅裡,也能渾身上下都是雪?

 一隻狼崽子有點氣急敗壞,偏偏動彈不得,屏著呼吸等那點雪花被撣落,就掃蕩走麵包火腿腸礦泉水,抓著那本小說,飛快沿著梯子滑下天井。

 系統跟祁糾商量:“是不是太生硬了,下次我變個別的?”

 祁糾笑了笑:“不忙。”

 他也關了燈,離開觀景臺,把藥箱放回原處。

 系統順道去二樓晃了一圈,回來給他報信:“你家狼崽子在做噩夢。”

 應時肆的確是回去睡覺,蜷在輪椅邊上倒頭就睡,噩夢就那麼不請自來,纏得他滿頭都是冷汗。

 這些天其實都是這樣。

 白天越壓抑著,拼命不去想,到了晚上,噩夢就會成倍地反撲——他又夢見空病床,病房已經被清理乾淨,窗簾被風吹得飄起來。

 應時肆不自知地咬緊牙關,喉嚨裡疼得碎出嗚咽,他伸手去扯,卻什麼都扯不到,冰冷的空氣在他掌心流動。

 應時肆狠狠打了個激靈,坐起來,一身一頭的冷汗。

 他按了按激烈跳動的心臟,愣愣坐了一會兒,摸索著打開臺燈,拿過那本小說。

 應時肆藏在被子裡,靠著檯燈,抱著小說,一邊啃麵包一邊看。

 不是當初在車上看的那一本……是純英文的小說,應時肆看哪本都像是看天書,完全記不得自己看沒看過這本了。

 這次他翻出手機,相當吃力地一個單詞接一個單詞地查,埋頭苦查了一個小時,終於啃完第一頁。

 居然不是他想的長篇小說,是個篇幅相當簡潔的短篇故事。告訴讀者,不要只是相信表面上看見的東西,要多看、多觀察,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太老套的道理了。

 應時肆揉了揉眼睛,有些索然地合上書,正要去刷個牙、洗把臉躺下接著睡,又忽然停下來。

 應時肆愣愣站了一陣,又摸了摸那架輪椅。

 “先生。”應時肆輕聲說,“先生。”

 他光是害怕認錯,可他沒想過,萬一沒認錯——萬一沒認錯,先生會在這種天氣“閃回”,會做噩夢。

 腿會疼。

 應時肆來回走了幾圈,他再躺不下去,抓起毯子,直奔一樓。

 ……

 系統正在向祁糾打聽,他是什麼時候,居然還抽時間寫了本《給狼崽子看的七十九個寓言故事》。

 這問題還沒打探出來,門就被吱呀一聲緩緩推開,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進來,搬著椅子坐在屋角。

 嚇成冰塊的系統:“……”

 祁糾把系統放進水杯,撐著手臂坐起來:“應先生?”

 “不用管我。”應時肆一動不動盯著他,“你睡覺,我在做我的事。”

 代理人很配合地躺下去。

 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地過,應時肆抱著胳膊,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坐了半個多小時,等到床上的人呼吸變得均勻平緩。

 應時肆放輕動作,悄然過去,屏著呼吸,用最輕的力道掀開一點被子。

 他還沒來得及查看,就被一隻手攥住手腕。

 攥上來的力道分明,應時肆神色微變,下意識要擋,那隻手卻又鬆開。

 這隻手慢慢鬆開的力道,叫他忽然有些無法呼吸。

 應時肆控制不住地有些發抖,他站在原地,不想走也不敢動,心臟撞在肋骨上,又彈到喉嚨。

 “做噩夢了?”夜色裡,床上的人聲音很放鬆,把他沒來得及掀開的被子掀開,“來,回窩。”

 應時肆被這話捉住。

 “正好,幫我暖暖。”祁糾說,“天有點冷,我腿疼。”

 作者有話要說

 《誘捕一隻狼崽子的七十九種方法》

 應時肆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手攥在門框上,想要把視線挪開,卻做不到。

 代理人先打破沉默:“怎麼了?”

 應時肆回過神。

 他覺得這話該自己問,他想問消毒水的氣味是哪不出,他們不該熟到這個地步。

 祁糾低頭看了看,主動解釋:“沒什麼,今天走的路多,天氣不好。”

 質量再不錯的假肢,一口氣走上六、七公里的路,接受腔的位置也難免有磨損出血,是很正常的情況。

 系統把商城翻了一圈,再要找契合度高的配件,就得找個賽博朋克之類的未來世界,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就不支持了。

 應時肆問:“因為揹我回家嗎?”

 他問完這話,就看見冷淡嚴肅的代理人笑了下。

 這笑容相當短促、不到一秒就消失,卻還是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彷彿跟著變得稍許柔和。

 “不相關。”祁糾說,“因為今晚散了五公里的步。”

 應時肆:“……”

 所以到底為什麼要走五公里??

 祁糾撐起手臂坐直,視線在他身上靜靜一落,就又從容斂起,恢復不帶感情的嚴肅冷靜。

 代理人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袖口,剛才的短暫柔和徹底消失,彷彿那個笑容也只是錯覺。

 “十分鐘後我去洗漱,如果有什麼安排,隨時告知我。”

 代理人說:“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隨時問。”

 應時肆盯著他,原本想說的話盤桓,挾著戾意衝到喉嚨口,又被抿到泛白的嘴唇攔住。

 這話裡包含很有分寸的逐客意味,不難聽得出,對方並不願意將眼下的狀態展現在人前。

 應時肆又看了看那條設計感十足的假肢,它很適合一個利落冷靜,能發現他的追蹤、又能在酒吧裡出手凌厲迅速的不速之客。

 應時肆關上門,離開這間臥室……他必須離開了,否則他忍不住要說點什麼,或是做點什麼。

 比如問清楚這個看起來彷彿文質彬彬、滴水不漏的代理人真正的身份,問清對方的用意目的,然後把這個越界的混賬轟走。

 又或者是撲上去,抱著那個在某一瞬間熟悉到銘心刻骨的影子大哭。

 應時肆用力咬了咬腮幫的軟肉,一步一步回到廚房,找了雙筷子洗乾淨。

 ……

 “你家狼崽子在吃你煮的面。”系統舉著望遠鏡,給祁糾轉播,“看起來面和他有仇。”

 應時肆站在廚房,像是不知道燙,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把面擱進嘴裡,嚥下去,吃得很快,幾乎沒有間隔。

 一碗麵被他一口氣吃下肚,連湯也喝乾淨。碗被端起來,就露出旁邊的感冒藥和便籤紙,寫了用法用量。

 應時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回過神,把碗拿去水槽裡洗。

 水聲響亮,他低著頭,反覆刷著手裡的碗,肩膀微微發抖。

 “限制也太嚴格了。”系統忍不住打賭,“如果是你自己的字,你家狼崽子現在肯定衝回來抱著你大哭。”

 祁糾穿戴好假肢,放下褲腿:“不急。”

 會發現的,只是難免慢一點,難免多經歷些波折,才能繞過那個坎。

 總比做烏鴉強,至少還能進廚房做飯。

 系統對著炫酷的純黑光電假肢琢磨:“你是什麼時候做的烏鴉來著?”

 祁糾合理推測:“養狼崽子的時候。”

 系統吐槽:“……你什麼時候不在養狼崽子?”

 祁糾笑了笑,擺正碰歪了的枕頭,倒了杯水,把數好的藥嚥下去,出門洗漱。

 應時肆沒在廚房多留,他們再去廚房的時候,洗乾淨的碗已經放在瀝水架上,感冒藥和便籤都沒動,另一碗麵也一樣。

 系統跟著蹭了幾口面吃,舉著望遠鏡,往樓上看了看:“你家狼崽子在織圍巾。”

 十米的圍巾,難度係數畢竟還是大了點。

 應時肆前些天織到了八米半,發現兩米的位置有個結打錯了,於是全部拆了重新織,進度就一直徘徊不前。

 ……親手拆掉那些毛線的時候,應時肆其實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故意弄錯的。

 是不是因為根本不想把它織完,不想去思考做完這件事以後要做什麼,只要一直不小心弄錯,就可以反反覆覆重新做。

 應時肆蜷在輪椅旁,他沒辦法讓自己的腦子安靜下來,閉緊眼睛,用力按著胃:“先生。”

 空輪椅安靜,應時肆緊緊抓著它的輪轂,脊背痙攣了兩下,衝進洗手間,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

 他吐得渾身發軟,跪在地上,頭又開始疼,這次甚至牽扯出耳鳴。

 “不能咬牙。”應時肆低聲說,“不咬牙……”

 他強撐著爬起來,漱了漱口,用涼水洗了把臉,拖著兩條腿離開臥室。

 應時肆打算再去一樓找些吃的……再把感冒藥吃了。

 不該較勁不吃藥,這麼睡下去,明天早上不用想著爬起來了。

 應時肆腦子裡昏昏沉沉,渾身像是散了架,沒一個地方不疼。

 晚上被帶著兜圈子和打架的疲倦才反上來,叫他連走路都異常吃力,勉強挪到樓梯口,就精疲力竭坐下去。

 一隻手托住他。

 應時肆打了個悸顫,把手抽回身後,漆黑眼睛森森盯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代理人:“誰讓你上來的?!”

 祁糾問:“不允許上二樓?”

 應時肆愣怔了下,咬牙轉著彷彿灌了熱油的腦子,回憶是不是忘了說這個。

 “稍後再遵守吧。”祁糾站在臺階上,稍稍彎腰,“應先生,去透透氣嗎?”

 在這個問題裡,應時肆變得呼吸吃力,幾乎無法動彈。

 他的視線甚至有些茫然,一把攥住祁糾的袖子,極力睜大眼睛,仰頭看著這個明明陌生到極點的人。

 “先生……”應時肆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這兩個字咽回去,重新改口,“封總。”

 應時肆牢牢盯著他:“封總,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為什麼總是會說一樣的話?

 是想要暗示他什麼,還是早有預謀?

 應時肆渴望前者,可後者的概率和所帶來的近乎絕望的窒息感,碾著他的神經,不准他稍許鬆懈。

 如果信錯了,如果認錯了人……應時肆無法思考這種可能。

 他大概會扯著眼前這個人,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應時肆胸口起伏,太陽穴像是有針扎進去翻攪,他用力閉上脹痛的眼睛,又睜開。

 對方站得比他稍低幾階樓梯,但他坐在地上,還是要抬頭,被刺眼的燈光晃得只剩黑影。

 應時肆有些恍惚地想,怎麼犯了這麼大的錯,忘了給別墅換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