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等你老了。

 這麼些天來,祁糾還是第一次出門。

 幹他們這份金手指外賣的工作,要去的世界應有盡有。古今中外、星際未來,再繁華的街景也不過走馬觀花,一晃而過。

 祁糾站在車門旁邊,低頭整理襯衫袖口,戴好手套,隨手撣去肩上雪花。

 這副身體原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現在剩下個殼子,內裡換成了祁糾,氣質難免天翻地覆,再換上套合體的昂貴西裝,幾個路過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頻頻回頭。

 葉白琅走過來,看見路燈下的人影,腳步頓了頓,微眯起眼。

 祁糾對外表這種事一向沒自覺,繞到副駕,替他開門:“葉家主出門,也不配個司機?”

 今晚的宴會來者不善,他還以為葉白琅會多帶幾個人出來。至少要把司機保鏢配齊,視具體情況,再弄一隊帶直升機的僱傭兵。

 沒成想葉白琅瘋到這個地步,只帶祁糾出不定真是會因為走投無路被逼到發狠,弄個雪夜失控的車禍,把葉白琅撞死,自己逃之夭夭的。

 葉白琅坐進副駕,捻起祁糾的領帶,在手裡把玩。

 他似笑非笑,抬眼端詳了一會兒祁糾,才偏偏頭問:“你不是喜歡玩車?”

 祁糾對車沒什麼特殊感覺,無非是個代步工具。他回憶了下,才想起聞棧的確是喜歡豪車——當初在一起的時候,聞棧動輒逼著葉白琅把葉家的車偷出來,開著兜風招搖過市。

 聞棧本來就是那幾個私生子僱的,那些人自然不會攔著葉白琅偷車。只不過,等車還回去,當然也免不了要唱一番捉賊拿贓、訓誡懲治的戲碼。

 葉家家規嚴厲,偷盜要挨鞭子,還要關禁閉。

 祁糾給葉白琅洗澡的時候看到了,直到現在,那些傷疤仍舊猙獰盤踞,層層疊疊地爬在葉白琅的背上。

 “你在想什麼。”葉白琅的手沿著領帶上行,攬住祁糾的脖子,迫他彎腰,“怕我翻舊賬?”

 葉白琅仰起臉,湊到祁糾耳邊,笑著輕聲說:“別害怕,這件事,我沒打算報復你……”

 他偷那些車,也根本不是為了聞棧……

 他和聞棧彼此利用,聞棧是個只知道玩樂的廢物,根本不知道,葉白琅每次偷車出來,都在車上做了手腳。

 平時開著沒任何問題的車,到關鍵場合,就不一定了。

 葉白琅手裡握著控制器,因為有聞棧這個蠢貨的掩護,從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他,也沒人仔細檢查那些車。

 葉家天翻地覆那天,電話線被切斷、信號徹底屏蔽。大雪封山,沒一輛車能跑出去報信求援,全都變成了徒勞轟鳴的廢鐵。

 葉白琅盯著祁糾,無意識揪扯著那條領帶,念頭到這裡,視線就又無聲變沉。

 ……他原本是這麼以為的。

 他原本一直認為,聞棧只是個廢物蠢貨。

 可聞棧不是,又或者說祁糾不是。祁糾並不喜歡他帶來的車——葉白琅在車庫轉了幾圈,這明明是葉家最好的一輛。

 祁糾不喜歡他帶來的車。

 “沒不喜歡。”祁糾不清楚這狼崽子為什麼又不高興,但再讓葉白琅這麼玩下去,他這條領帶就不用要了,“車挺好。”

 是挺不錯的車,每個細節都寫著“貴”,奢華光鮮,據說車門上一把傘就值十來萬。

 再稍微添點,足夠包下祁糾老家的一座山頭。

 祁糾把自己的領帶解救出來,用力按了兩下,繞到主駕駛坐進去,決定換個話題:“穿秋衣秋褲沒有?”

 葉白琅:“……”

 祁糾習慣了他不長嘴,自己上手摸了摸,挺滿意:“穿了。”

 他託系統網購的科技絨保暖內衣,還買了圍巾手套,包裹直接寄到葉白琅讀書時候那個地址,祁糾猜到葉白琅會派人在那守著——劇情裡說,只有在那間昏暗的小房間裡,葉白琅才能獲得短短几個小時的完整睡眠。

 祁糾對這一設定持懷疑態度。

 這些天狼崽子睡得比他還好,沾枕頭就著,除了半夜總是被噩夢魘住,暫時沒見有什麼太嚴重的睡眠障礙。

 祁糾跟他睡一塊兒,半夜還得起來兩三次,疑神疑鬼地摸屁股,提防著葉白琅又狗狗祟祟地給他打針。

 “保暖很重要。”祁糾打開暖風,諄諄教誨,耐心給葉白琅洗腦,“你現在年輕不覺得,真要受了涼,凍壞了關節,等老了有你好受。”

 葉白琅靠在副駕,懶洋洋眯著眼,任憑祁糾給他系安全帶:“怎麼好受?”

 說了這麼多次,難得這狼崽子主動提問。

 祁糾有點驚訝,看了葉白琅一眼,扣好兩人的安全帶,發動汽車。

 今夜的風不小,卷著雪呼嘯肆虐,落在車燈的範圍裡,像是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針。

 “疼,酸,陰天下雨就腫成饅頭。”祁糾說,他見過這樣的老人,關節變形扭曲,做什麼都只能慢慢挪,“嚴重起來路都走不了。”

 葉白琅側過頭,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漫不經心“哦”了一聲:“你不想給我推輪椅。”

 祁糾沒想到他得出這麼個結論,琢磨半天,自己也樂了:“行……就算是吧。”

 葉白琅的年紀並不大,做了葉家的家主,行事詭譎深藏不露,一張不變的笑臉底下藏著數不清的狠辣盤算,其實只憑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就能叫人不寒而慄。

 但這會兒的葉白琅挺乖,半張臉藏在祁糾給他挑的圍巾裡,在副駕駛窩成不大點的一團,鼻尖貼著上了霧的車窗玻璃。

 還穿著秋衣秋褲。

 祁糾實在沒能忍住,趁葉白琅不注意,趁等紅燈的工夫,眼疾手快往狼崽子嘴裡懟了塊糖。

 葉白琅看著窗外的燈光車流,猝不及防,猛地撐起身:“你給我吃了什麼?!”

 “奶糖。”祁糾自己也吃了一塊,含含糊糊,“挺好吃,你嚐嚐……怎麼了?”

 紅燈很長,剩下的倒計時足有兩分鐘,車流已經淤堵得密集。

 祁糾察覺到葉白琅狀態不對,開了雙閃,摸了摸葉白琅滿是冷汗的蒼白額頭。

 葉白琅被安全帶勒著,胸膛劇烈起伏,死死咬著牙關,漆黑瞳孔凝定地盯著他。

 祁糾不大放心,扯了張紙遞過去,想讓葉白琅把糖吐出來。

 他的手剛一靠近,就被葉白琅一口咬住。

 牙齒深陷進皮肉,狼崽子叼著他的手腕,單手扯開安全帶,欺身而上,冰涼鋒利的硬物貼上祁糾頸側。

 祁糾蹙了下眉。

 紅藍色光從窗外探進來。

 雪夜危險,前方是主幹道,有巡警執勤,被他的雙閃招過來:“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葉白琅瞳孔幽深,指間的刀片橫在祁糾頸間,聽見這一句詢問,肩胛骨突出的脊背痙攣似的顫了下。

 ……

 豪車的車窗緩緩降下,探進車窗的警員看見西裝革履的祁糾,和被祁糾按著後脖頸,小雞仔似的揉在懷裡的年輕人。

 “沒事……抱歉。”祁糾眼疾手快,把安全帶結結實實插回去,“吵了兩句,不小心碰著了。”

 祁糾客客氣氣笑了下,朝警員致歉:“不好意思。”

 車內兩人的姿勢實在曖昧,警員不便多問,只是公事公辦提醒:“雪天路滑,有什麼架回家打,不要在路上動手。”

 祁糾點頭應聲,關掉雙閃。

 車窗重新升上去,紅燈的倒計時緩慢跳動,有耐不住性子的車,尾部的剎車燈已經時亮時滅。

 祁糾確認警員走遠,才鬆開手:“沒事吧?”

 葉白琅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緩緩整理好衣物。

 好不容易暖起來的車,重新讓挾著雪的冷風灌滿。那點好不容易冒出的活氣,也在車內的死寂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坐在祁糾身邊的變回了葉家的家主,葉白琅靠著車門,沉默地打量祁糾。

 泛著寒光的刀片翻轉,在葉白琅的指間一閃,就不見蹤影。

 “怪我。”祁糾考慮得不周全,主動總結失誤,“該提前和你說一聲,不該給你塞糖。”

 葉白琅從沒被人往嘴裡塞過糖,那些人往他嘴裡塞的,是餿飯泔水、石子砂礫,是摧毀他的心志,把他變成任人擺弄的乖順玩物的藥。

 不能怪葉白琅反應過激。

 當初那些煉獄似的日子,如果葉白琅沒有這樣過激的、隨時咬穿兇手喉嚨的狠戾,如果不每分每秒都準備扯著所有人同歸於盡,恐怕早活不到現在。

 祁糾認真給葉白琅道歉,拿袖口幫他擦汗,摸了摸溼漉漉的額髮:“呼嚕呼嚕毛嚇不著,在外面不生氣,回家再生氣,讓你扎一針……”

 葉白琅忽然問:“你為什麼不跑?”

 他的嗓子嘶啞充血,沒有語氣,聲音有些怪異。

 祁糾餘光看見紅燈走到頭,收回手,跟著車流起步:“啊?”

 葉白琅扯住祁糾的領帶,整個人似叫陰鬱填滿了,蒼白得像只野鬼,一動不動地盯著祁糾。

 ……這條領帶,他在這裡面放了微型引爆|裝置,只要祁糾敢跑,葉白琅動動手指,就能炸穿他的喉嚨。

 祁糾應該不知道這件事。

 可剛才警察來了,祁糾既沒求救也沒報警,甚至把他跟刀片囫圇著塞進了懷裡。

 纏鬥的時候,祁糾還被刀片劃了手。

 祁糾為什麼不向警察求救?

 被他控制、被他拿刀片對著喉嚨的人,為什麼不求救?

 剛才的情形,祁糾有不下十種辦法,把葉白琅送進局子裡蹲上幾天。

 以祁糾的手段,葉白琅不信他跑不掉。

 ……

 這樣的單方面僵持,時間過得極短又極漫長。

 祁糾挺重視安全駕駛,路又滑能見度又低,暫時沒工夫認真回答這種問題,照著導航專心往宴會酒店開:“就……人嘛,得講義氣。”

 葉白琅:“……”

 葉白琅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講義氣,我答應你不跑了。”祁糾拐過最後一個彎道,駛入酒店燈火通明的專用駕駛路線,總算鬆了口氣,“言而無信成什麼人了。”

 他又不真是什麼葉白琅的前男友,是懷揣金手指,要引導主角走上正路的良師益友。

 當然不能把葉白琅教歪了。

 祁糾沒讓門童幫忙,找到停車位把車泊好,側過身靠著門,轉向葉白琅。

 葉白琅看著他,似乎還沒能擺脫這個離譜答案的震撼:“……就為這個?”

 窗外的路燈通明,把葉白琅的短髮照得毛絨絨的,絢麗的燈牌落進漂亮的眼睛裡,漆黑冰冷的深湖添上些許可接近的幻象。

 祁糾低著頭,認認真真看了葉白琅一會兒,沒忍住笑了。

 他沒說話,只是隨意搖了搖頭,揉了兩下葉白琅的腦袋,拉開車門下車。

 刀片割在他虎口上,裂了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傷倒不深,就是車上光線太暗,不好處理,還得跟酒店借個休息室。

 祁糾招呼門童,沒等開口,幾道身影已經鎖定目標,遠遠走了過來。

 ……

 來之前,祁糾已經和系統複習過劇情,認得這幾個人。

 都是各家族裡囂張跋扈的二世祖,家裡有的是錢,個個驕縱得無法無天,眼睛長在天靈蓋上。

 過去聞棧費盡心機,削尖了腦袋,為的就是想混進這個遍地是錢的圈子。

 因為四處碰壁,才轉而打起了葉白琅的主意。

 “聞棧?”其中一個人語氣相當誇張,上下打量他,“你還沒死——葉瘸子沒活剮了你?”

 葉家家主換得蹊蹺,外人難參內詳,只知道葉白琅絕非好惹的角色。但聞棧和葉白琅的事卻有不少人知道——這些人忌憚葉白琅,卻半點不怕聞棧。

 人人知道聞棧玩火自焚、惹禍上身,招惹了最不該招惹的人。

 葉白琅一舉奪下葉家,心狠手辣清除異己,所有人都以為聞棧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