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25章 化雪時(上)(第3頁)

 
    沛阿香拎著竹笛,站起身,打算讓雙方停拳了。

 
    再這麼打下去,小小雷公廟就真要多出一張病榻。

 
    那個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經倒地七次之多。

 
    而柳歲餘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來越趨於九境巔峰圓滿的神意,光是那疊雷一招,尋常遠遊境捱了半數,這會兒就該倒地不起,嘔血不止,而且不是傷筋動骨那麼簡單,已經落下病根。

 
    底子再紮實的遠遊境體魄,也經不住一位山巔境武夫的這麼摧折。

 
    雙方只是問拳而已。

 
    哪怕柳歲餘能夠憑此增長拳意,有望讓她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是沛阿香沒覺得如此做,符合江湖規矩。

 
    江湖中人,純粹武夫,護短一事,得有個度。

 
    重傷一個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讓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武運加一分。

 
    很丟人。

 
    沛阿香丟不起這個臉。

 
    所以沛阿香出聲道:“差不多可以了。”

 
    謝松花輕輕點頭,這個沛阿香還算厚道,不然他不出聲,她就要出劍了。

 
    直接問劍雷公廟,問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

 
    柳歲餘雖然意猶未盡,仍是倉促收拳,而那裴錢似乎渾然忘我,依舊遞出一拳,只是驀然驚醒,強壓一口純粹真氣逆行,拼著氣血翻湧,也要收拳後撤數步。

 
    纖細瘦弱的年輕女子,身形搖搖欲墜,那張微黑臉龐,皮開肉綻,一處眼眶紅腫得厲害,顯得十分狼狽,她微微歪著腦袋,便有鮮血從耳中流淌而出。

 
    同樣是女子,對方的九境拳頭,確實不輕。

 
    那裴錢的慘狀,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太滲人了。

 
    裴錢抬起手,以手背擦拭從鬢角滑至臉頰的鮮紅血跡。

 
    柳歲餘開始收斂一身拳意,看著裴錢,遮掩不住的眼神讚賞,點頭笑道:“此次我沒贏,你沒輸,我們算打個平手。以後等你破境了,再來問拳一場。你來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裴錢抱拳致禮,只是默不作聲,似乎有話想說。

 
    舉形發現自己手心滿是汗水,轉頭看了眼抱著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滿頭汗水。

 
    朝暮察覺到他的打量視線,轉頭朝他擠出笑臉。

 
    舉形一下子就來了氣,道:“裴姐姐都受傷了,笑,你還笑,你怎麼不乾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舉形說完,就捱了謝松花一板慄,教訓道:“朝暮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說,笑你也說,難道要他學你當個悶葫蘆啊?”

 
    舉形哀嘆一聲,“她那麼笨,怎麼學我。”

 
    謝松花記起一事,與舉形正色道:“與朝暮認個錯。隱官在信上怎麼告訴你來著,有錯就認真豪傑,知錯能改大丈夫?”

 
    舉形愣了一下,好嘛,師父都知道拿隱官大人鎮壓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仍是拗著性子,氣呼呼道:“對不住就對不住嘍。”

 
    謝松花抬起手,作勢要打,“你給我誠心實意點!”

 
    舉形見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勁搖頭晃手,他便心一軟,硬著頭皮輕聲道:“對不起。”

 
    他孃的,彆扭死他了。

 
    朝暮展顏一笑。

 
    謝松花倒是沒來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語,先前覺得那年輕隱官,過於婆婆媽媽事無鉅細了,尤其是為了倆屁大孩子寫這麼大口氣言語,言之過早,只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倒是覺得不該嫌早,反而嫌那年輕人在信上寫得少了。類似“入鄉隨俗還不夠,移風易俗大劍仙”這樣的道理,確實不嫌多。

 
    相信舉形和朝暮倆孩子,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才會真正意識到“移風易俗大劍仙”這些言語,到底承載著年輕隱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廟門外的遠處臺階上,沛阿香對那裴錢,越來越刮目相看,最講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輕的天才,越容易在體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個阻礙將來武道登頂的大隱患。

 
    武學宗師,相互問拳,砥礪體魄,往往利弊皆有,好處是可漲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場場傷勢,未能筋骨全部痊癒,落下諸多細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問題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層,是謂氣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體筋骨、經脈多有山河破碎,還如何氣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虧,雖然有個脂粉氣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剛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驁,之所以成為劉氏供奉第三人,當然不是沛阿香貪圖那點神仙錢,作為純粹武夫,最講究一個身無外物,主要還是擔心弟子退路、香火傳承,別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輕容貌,實則年歲已高,與那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齡了,沛阿香在年輕時樹敵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沛阿香屬於有苦自知,因為他確實躋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層的歸真,可惜先前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強提一口心氣,不讓自己對那“神到”絕望。

 
    所以這些年偶爾指點柳歲餘在內三位嫡傳弟子,沛阿香要他們切記一點,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個氣壯山河,例如學一學那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仙。但是除了柳歲餘之外,其餘兩位嫡傳,還有再傳弟子七人,顯然沒有誰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無一人去往劍氣長城砥礪體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樂意去劍氣長城送死,道理很簡單,連劍仙都會死,武夫在那邊只會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註定是有去無回的下場。有些則是自認走到了武道盡頭,開始享福了,致力於傳拳給馬湖府雷公廟一脈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幫助師祖沛阿香開枝散葉,拳鎮一洲。當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擔任武將,需要為君主帝王幫著鎮壓、收攏一國武運,確實脫不開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這般處境。

 
    很多時候,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收取了幾位得意弟子,數年數十年的傾心栽培,傳以拳法真意,可是隨著時日推移,弟子們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點師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脈,師徒之間,也會漸行漸遠。哪怕那些弟子在內心深處,依舊敬重師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對此小有遺憾,談不上太多傷感失望。

 
    自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除了柳歲餘已經獨當一面,還有那個少年歲數的關門弟子,足可繼承衣缽香火。

 
    事實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實對方早就告訴過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釘釘的十境武夫,就別總瞪大眼睛瞧著這個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遠更壯闊的風景去,穗山之巔,去爬一爬,劍氣長城去瞅瞅,北俱蘆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個門……

 
    可惜那會兒的沛阿香,沒有多想,當然也怪那個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話頭一轉,兩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嘆息復嘆息,人生總是冷不丁的,來上那麼一拳,不輕不重的,只是讓人無力招架,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斂這份心思,笑道:“裴錢,不介意地方小的話,這段時日就安心在此養傷。”

 
    這個自稱落魄山“開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得”五次最強的遠遊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養傷,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發好奇那個寶瓶洲落魄山,傳授裴錢拳法、幫忙打熬體魄的那個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寶瓶洲宋長鏡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沒有聽過對方的名號。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師,相較於上五境修士,實在太少太少,比如鄰居北俱蘆洲,不過王赴愬、顧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經涉及一洲武運的流轉去留,很難藏得太深。

 
    問拳過後,沛阿香頭疼的,就是那個女子劍仙謝松花了。

 
    怎麼看都是來者不善的架勢。

 
    一直沉默的裴錢終於開口道:“晚輩還有最後一拳,想要跟柳前輩請教。”

 
    柳歲餘伸出兩根手指,分別抵住太陽穴兩側,輕輕揉捏起來。

 
    謝松花猶豫了一下,問道:“裴錢,真想好了?”

 
    裴錢點點頭,轉身望向謝松花,裴錢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歲餘則轉頭望向身後的師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讓小姑娘在這兒多待幾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讓柳歲餘不用太拘著輩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過沛阿香聚音成線,提醒弟子,“記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絕對不許傷及對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願與那落魄山結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輩的本心。

 
    柳歲餘笑著答道:“哪裡捨得。這樣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錢向柳歲餘抱拳說道:“晚輩知道,是我無禮了。與柳前輩……”

 
    再望向沛阿香,“也與沛宗師道一聲歉。”

 
    柳歲餘點頭道:“那我們就互換一拳,你算給見面禮,我幫著馬湖府雷公廟回禮。”

 
    謝松花忍住笑,與倆孩子說道:“都學著點,你們裴姐姐,這才是大家風範。”

 
    舉形點頭道:“我想學就能學,某人就難說了。”

 
    朝暮輕輕扯了扯謝松花的袖子,顫聲道:“師父,我有些怕。”

 
    然後裴錢停下腳步,做了一個奇怪動作,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拍額頭。

 
    在北俱蘆洲獅子峰,李二拳下,陳平安是以六境躋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極具針對性,故而許多拳,不適宜打在一個六境武夫身上,卻適合錘鍊裴錢體魄。

 
    也虧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腳小鎮,幫著孃親做買賣掙錢,一次都沒見過裴錢的練拳路數,不然徹底肯定沒了練拳的心思。

 
    練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錢,如今李槐,其實如出一轍。

 
    只不過李槐運氣確實要比裴錢好些,暫時還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說跟李槐比學問比膽識,都有戲,唯獨比拼出門踩狗屎,真沒法比。

 
    沛阿香突然問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麼?”

 
    既然拳意明瞭,再問對方拳招,就談不上不合江湖規矩。

 
    裴錢緩緩後撤,不斷與柳歲餘拉開距離,答道:“拳出落魄山,卻不是師父傳授給我,名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著點頭,“你師父多大年紀了?”

 
    裴錢搖搖頭。

 
    能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裴錢很清楚。

 
    不能說的,就閉嘴不言,也算以誠待人。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武夫問拳,鬱狷夫曾經斷去師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這馬湖府雷公廟外,裴錢也被柳歲餘打斷神人擂鼓式,只遞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錢篤定自己只要能夠遞出二十四拳,對方就一定會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樣。

 
    但是對方一樣能夠在第二十二拳前後,再以那一拳斷去自己拳意。無論是切磋分勝負,還是廝殺分生死,都是自己輸。

 
    沒辦法,純粹武夫之間的一境之差,師父與人對敵,能夠無視,她裴錢依舊沒辦法。

 
    當下能做的,就是遞出這一拳而已。

 
    是裴錢自己悟出來的。

 
    沒想好名字,得等師父回家幫著取名字。

 
    師父取名字,一絕。

 
    景清,暖樹,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錢,賠錢?

 
    裴錢環顧四周,屏氣凝神,心神沉浸,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雙膝微曲,一掌豎立遞出,一拳緊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謝松花便帶著兩孩子御風遠去數十丈。

 
    沛阿香在臺階上眯起眼,然後輕輕挪了一步,擋在劉幽州身前。

 
    年輕女子背後,猶如一輪大日破開海面,初升現世,然後驟然間迅猛懸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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