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806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一)(第2頁)

 
    所以米裕摘下養劍葫,痛飲了一口落魄山儲藏許多的米酒釀。

 
    當下米裕臉上所覆臉皮,頗為英俊,雖然無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當之無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與身邊長春宮女修相逢其實沒多久,不過是大山之中走到這江水之畔,米劍仙便覺得有兩位妙齡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黃昏時分,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那個屁股好像釘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進幾分、草頭鋪子生意的還算不錯、自家兩個弟子的沒出息但是還算有孝心,見那石老哥啞口無言,應該是自慚形穢了,老道賈晟這才盡興而去了隔壁,石柔去關鋪子打烊,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估摸著明天還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個跌跌撞撞躋身觀海境的老道士,與自己攀比個什麼勁兒?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摟風光去啊,找你那好哥們陳靈均?還是找裴錢?

 
    石柔去了廂房住處,正屋那邊,沒人住,但石柔還是空著。她這會兒關了門,偷偷打開抽屜,一一取出妝鏡、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濟私,都是她該得的薪俸,而且逢年過節,落魄山都會發個幾顆雪花錢的紅包,在山上興許不算什麼,在市井卻不算小錢,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傢俬房錢買來的。

 
    作為身披一件仙人遺蛻的女鬼,其實石柔無需睡眠,只是在這小鎮,石柔也不敢趁著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於一些旁門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萬萬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時候都不用大驪諜子或是龍泉劍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石柔自己也沒這些念頭,石柔對如今的散淡歲月,日復一日,好像每個明日總是一如昨天,除了偶爾會覺得有點枯燥,其實石柔挺滿意的,壓歲鋪子的生意實在一般,遠遠不如隔壁草頭鋪子的生意興隆,石柔其實有些愧疚。

 
    石柔掐訣,心中默唸,隨即“脫衣”而出,變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遺蛻依舊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石柔恢復真容之後,一身綵衣,長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當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時的模樣。

 
    能夠如此“遠遊”,還要歸功於裴錢,是她從大白鵝小師兄那邊,幫石柔討要了這道“出門”小術法,但是裴錢提醒過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時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鵝不在,她想管也麼的法子嘛。那個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個半死,不是喜歡照鏡子嗎,此後魂魄鎖死在鏡中看個夠。雖然當時崔東山被裴錢訓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當真。

 
    石柔輕輕拿起一把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她,如今瞧著都快有些陌生了。

 
    這頭女鬼輕輕哼唱著一首古老歌謠。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黃庭國出身的刺史魏禮,上柱國袁氏子弟袁正定擔任青瓷郡太守,驪珠洞天曆史上首任槐黃縣令吳鳶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經升任寶溪郡太守。其餘兩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據說與袁正定、傅玉這兩位豪閥子弟,除政務外,素無往來。

 
    現任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繼續當他那衙署內外都沒架子的督造老爺,每天不是飲酒就是去買酒的路上,依舊與稚童們嬉戲,被婦人們調戲,與漢子們稱兄道弟。

 
    槐黃縣的文武兩廟,分別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兩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寶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戶戶張貼門神,正是袁、曹那兩位有大功於大驪宋氏的中興名臣畫像。

 
    州城之內的那座城隍閣,香火鼎盛,那個自稱曾經差點活活餓死、更被同行們笑話死的香火小人兒,不知為何,一開始還很喜歡走門串戶,耀武揚威,傳聞被城隍閣老爺狠狠教訓了兩次,被按在香爐裡吃灰,卻依舊屢教不改,當著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城隍廟判官冥官、日夜遊神,在香爐裡蹦跳著大罵城隍閣之主,指著鼻子罵的那種,說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著你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發跡了,憑真本事熬出來的苦盡甘來,還不許你家大爺顯擺幾分?大爺我一不害人,二不擾民,還要兢兢業業幫你巡狩轄境,幫你記錄各路不被記錄在冊的孤魂野鬼,你管個屁,管你個娘,你個腦闊兒進水的憨錘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離家出走,看以後還有誰願意對你死諫……

 
    那個據說被城隍老爺連同香爐一把丟出城隍閣的小傢伙,事後偷偷將香爐扛回城隍閣之後,依舊喜歡聚攏一大幫小狗腿子,成群結隊,對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兩位日夜遊神,發號施令,“大駕光臨”一州之內的大小郡縣城隍廟,或是在夜間呼嘯於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間,只是不知後來怎的就突然轉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幫閒,還喜歡定期離開州城城隍閣,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實則苦兮兮點卯去,對外卻只說是尋親訪友,風雨無阻。

 
    今天小雨淅瀝,一個不辭辛苦的香火小人兒,手持一把樹葉“小傘”,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門口。

 
    小傢伙跑到元來那邊,老氣橫秋道:“元來啊,最近半月,讀書練拳可還勤勉?”

 
    一直坐在簷下看書的少年點頭笑道:“還好。”

 
    落魄山訪客極少,元來看書累了就走樁,走樁累了就翻書。偶爾再看看練拳走樁路過山門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陰,很快就會過去,至多就是偶爾被姐姐埋怨幾句。

 
    小傢伙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見著了岑姑娘,要不要幫你問候一聲啊?”

 
    元來無奈道:“不敢勞駕右護法大人。”

 
    小傢伙隨手丟了那把樹葉小傘,雙手負後,在泥濘地面繞圈散步,皺眉嘆氣道:“切記切記,我只是騎龍巷右護法,官場上,稱呼不能亂來的,要是周護法在場,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兩個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門修行,你還這麼稱呼,會害死人的。元來,你還是太年輕,以後一定要慎重啊。作為暫時幫忙大風兄弟看守山門的人,雖說無官無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門面人物,待人接物,學問多著呢,光看書怎麼成。”

 
    耐心聽完小傢伙的絮叨,元來笑道:“記住了。”

 
    學問又不只在書上,香火小人兒的這番言語,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行了。

 
    大風前輩叮囑過自己,仔細看好別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頂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個聾子睜眼瞎,白白浪費了落魄山的風水。

 
    那個小傢伙開始名副其實地爬山。

 
    到了竹樓那邊的崖畔,瞧見了落魄山右護法大人,正坐在崖畔發呆。

 
    小傢伙與周米粒說了點卯一事,千萬別忘記讓暖樹姐姐記在賬本上,然後好奇問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託著腮幫,說道:“下山忙正事去嘍。”

 
    小傢伙惱火道:“怎麼當的兄弟,都不知道與我打聲招呼再出門,無情無義,這樣的混賬兄弟,給我一籮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為小傢伙遮擋風雨,笑呵呵道:“咋個不長個兒嘞?”

 
    小傢伙一板一眼道:“護法大人教訓得是啊,回頭屬下到了衙門那邊,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鬚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一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傢伙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揹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一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一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一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然後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傢伙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綵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游歷寶瓶洲的一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嶽遊歷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一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揹著一頂斗笠,與老儒士道別之後,離開了小巷。

 
    正是於祿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一也早早離開,只說要去遊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遊歷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後,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一起遠遊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一起遠遊大隋求學的人裡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一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於遠遊中土神洲學宮一事,茅山主徵詢過於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一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裡,崔東山對她的任何一個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於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麼念想,就乾脆陪著謝謝一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於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只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遊。

 
    所以到最後,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只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一個金身境武夫,一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於祿是由於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係,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於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一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遊歷,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一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一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後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後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後,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於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於戰力而言,分別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一旦躋身遠遊境,就可以御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一個天一個地。

 
    至於一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