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第3頁)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象。”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青峽島之後,便在宅子裡邊深居簡出。
韋瀅閒來無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
例如將那北嶽披雲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那中嶽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南嶽與老龍城,東嶽和真武山,西嶽則與風雪廟,雲林姜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需計較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進府便是。”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
劉老成雖然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新任宗主,有權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後,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然應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餘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當。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可以為大驪朝廷調用。”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見。”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後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她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於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又至於為何不跟隨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
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麼快就又見面了。十分意外。”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痴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
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後,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遠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
韋瀅點頭道:“好的。”
隋右邊繼續前行。
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沒有半顆銅錢關係。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賬上,姜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女子背影。
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下唯一的憂慮,在於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
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一條巷弄裡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於棋盤棋子,都是先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後者輸了個精光,罵罵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色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捲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於那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裡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後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並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鄉俗,國,天下,生死。
認同感,抵禦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眾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飢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酷暑。嚴寒。
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倖。羞愧。懊惱。悔恨。敬仰,愛慕,豔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複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複雜的相互爭鬥、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漩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鍵的起始點,在於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目睹,遠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生髮,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千萬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拼湊而成,無數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嶽會高低,草木有生髮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年遠遊大隋途中,他曾經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與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俗夫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嶽,風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狀態。
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樹枝,是那根本脈絡,是大道運轉的規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的七情六慾,事實上,遠遠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聖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少年其實已經可算精於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言,就是脈絡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於身體魂魄的太過簡單,大道瓶頸太大,結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造一切與感性有關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籙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嘆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揹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隻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咋個這麼聽話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