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第3頁)

 
    曾經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當年那場閉關之前的師徒問答之後,其實已經徹底將顧璨視為唯一嫡傳,將那本關係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經》留給了顧璨。

 
    師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將這位小師弟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負責駐守雲樓城的大驪年輕將軍關翳然,哪怕如今已經離開,但是新一任大驪武將,分明是那位關氏嫡玄孫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會比關翳然更低的那種,顧璨知道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實都不重要。

 
    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石毫國廟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黃鶴,以及許多書簡湖年紀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陸陸續續來找過顧璨。

 
    最關鍵的,是曾經來了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顧璨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哪怕對方施展了障眼法。

 
    顧璨也沒有裝傻,直接作揖行禮,敬稱姜宗主。

 
    姜尚真當時挺樂呵,不但進了門,還與顧璨喝了酒,無聲無息隔絕出小天地,半點不把顧璨當外人,說了幾句驚世駭俗的言語。

 
    說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孃的憋屈了,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啊。

 
    還罵那玉圭宗的老宗主,罵他的選址太糊塗,換成其它任何鳥不拉屎的地兒都行啊,偏偏選了此處,不是存心讓他姜尚真每天睡不著覺嘛。

 
    顧璨只是聽著,雙手持杯,也不喝酒。

 
    這個舉動,意思很簡單,就是他顧璨,身在書簡湖,就只做姜宗主覺得應該是怎樣、才算正確的那個顧璨。

 
    至於顧璨自己當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來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來了一趟,喝了幾杯酒,便走了。

 
    顧璨在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語,從不對曾掖和馬篤宜隱瞞什麼,可曾掖和馬篤宜起先還是都很擔心,擔心顧璨會重新變成之前的那個青峽島顧璨,而不再是跟著陳先生走過千山萬水的那個顧璨。

 
    好在顧璨沒有讓他們擔心更多,除了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應酬、酒局,顧璨依舊會每年拿出最少六個月,帶著曾掖、馬篤宜一起遊歷書簡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這個過程裡邊,除了山水形勝,也有過許多意外之外的衝突,其中就遇到一場慘劇人寰的慘事。

 
    顧璨沒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寧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個樣子的腰間那把尋常劍,獨自斬殺練氣士十二人,皆是一擊斃命,其中還有一位曾掖和馬篤宜都十分忌憚的龍門境修士,只是在連劍修都不算的顧璨身前,都談不上有什麼還手之力。

 
    那一次,就連曾掖和馬篤宜都只覺得大快人心,那幫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後顧璨背對兩人,一手持劍,不著急收劍入鞘,另外一手輕輕握拳,輕輕一敲握劍之手,抖去長劍之上的鮮血。

 
    顧璨轉過身之時,已經收劍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養,天地收屍,不用去管。”

 
    如今顧璨的家業不小,除了劉志茂爭取回來的那座青峽島,還有好些島嶼都記在他名下,所以顧璨其實已經很少來小巷宅子這邊,但是每次出門遊歷歸來,或是忙裡偷閒,就都會來這邊住一宿。

 
    今兒苞米足夠多,雖說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個肚皮滾圓。

 
    顧璨想著一件心事。

 
    自己千繞萬轉,精心安插在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的那兩枚棋子,連他自己不知道何時才能提起伏線。

 
    既然急不來,那就慢慢來吧。

 
    孩子打了個飽嗝,乾脆坐在地上,看著一旁那個姓顧的傢伙,問道:“除了我,誰還那麼好說話,讓你吃大截的苞米?”

 
    顧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顧璨笑了起來,指了指孩子的臉龐,“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顧璨想了想,說道:“我與那個人,大概很難變成以前的那種關係了,不過沒事,只要我不犯大錯,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著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說散就散了,都沒什麼鬧翻臉,還不是漸行漸遠。我跟他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我反而比較安心。”

 
    顧璨望向那個縮頭縮腦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覺得呢?小鼻涕蟲?”

 
    孩子不知為何,只是覺得現在的顧璨不認識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小聲說道:“你說是啥就是啥。我年紀小,啥都不懂,都聽你的。”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裡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裡,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臺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係,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遊學書簡湖,到了雲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麼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嘆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裡,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後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裡邊,應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嶽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嶽,如今都已經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嶽披雲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嶽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麼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歷史上曾經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並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嶽極其遙遠,並非是那種毗鄰大嶽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嶽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矩約束就驟增無數,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聖人制定的禮儀,朝廷原本只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嶽,可以從山神祠坐鎮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嶽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言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嶽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麼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麼一直這麼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麼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鬱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後乾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麼好,為什麼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裡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大隋京城。

 
    那個年復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只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只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麼個地方,然後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揹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傢伙。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傢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後,就數自己與小師叔見面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夥啊。

 
    山崖書院山頂的那棵大樹上。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並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願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只願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早歸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