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第2頁)
青鸞國漕運重開一事,總算是功德圓滿了,經手此事的各個衙門、大小官員,方方面面,都很滿意。
其實此事起先無人看好,事情難做之外,還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後患無窮,落人話柄,一個不小心,就是一身爛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時候,不過是兩位從戶、工部抽調離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這三個了。
外加一個從縣令“擢升”為漕運疏導佐官的柳清風。
只是隨著誰都沒有意料到的萬事順利,主政官員的官帽子就越來越大,戶部侍郎、工部侍郎搶著要離開京城,去那傳說中蚊蠅蔽日、螞蟥爬滿腳的地方漕運上吃苦頭,半年後,乾脆是工部尚書親自領銜,據說事事親力親為,最終不辭辛苦,好不容易漕運得以開通,回京之時,高風亮節的尚書大人只帶回了一把萬民傘。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夠高的,那就賞賜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當然只除了那個識趣躲在幕後的柳清風,沒撈到多少便宜,其實最早與柳清風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員,心中有些彆扭,只是與柳清風朝夕相處很長一段時日的三位大人,最終嚼出了些餘味,沒有在摺子上多說半個字,至於那個柳清風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還是沒能想明白。
照理說,一個被家譜除名、聲名狼藉到了極點的官員,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實打實的功勞,該得的,怎會不要?一般人,不該得的,都要死求。這個柳清風倒好,曬成了一個村野老農似的,整個人精瘦精瘦,更何況漕運一事,幾乎所有細節和走勢,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反而到最後是最沒升官發財的一個,從漕運佐官平調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風就在去往青鸞國偏遠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駕馬車,車伕是那當過縣尉的扈從,王毅甫。
打小就是書童出身的柳蓑,坐在這魁梧漢子身邊,先生坐在後邊的車廂看書,道路顛簸,看書最傷神傷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開簾子提醒,老爺總說看一會兒就不看,到後來,柳蓑便算了。
老爺這一路,不看那些聖賢書籍,竟然只是在翻閱整理青鸞國的所有驛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圖志,還會從亂糟糟的地方縣誌當中,挑出那些一切與道路有關的記錄,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經廢棄,都要圈畫、抄錄。
柳蓑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家老爺在想什麼了。
柳蓑與王毅甫關係很好,都當了威風八面的縣尉,卻還願意跟著自家老爺去漕運河渠風吹日曬的,官也沒升,講義氣。
所以柳蓑還是喜歡稱呼這個漢子為王縣尉。
王毅甫也沒說什麼。
一直就是柳清風書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隨柳清風一起離開了獅子園,先是四處遊學,然後是進京趕考,再後來是去縣衙。
如今還是少年歲數,只是少年已經不再那麼年少。
關於這件事,少年今天會很高興,以後可能會感傷。
只是讓他現在就傷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爺,年紀不大,還遠遠沒到四十歲,就已經雙鬢有了霜點。
更讓柳蓑傷感的,是老爺如今的模樣,半點都不像當年那個青衫翩翩的讀書人了。
黃昏中,馬車到了一處驛站,遞交關牒和公文後,三人在此休歇過夜,驛站胥吏是真沒看出那個柳姓男人,是個當官的。反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車伕扈從,更像些。
因為覺得柳清風的官,不大不小,就給三人安排了兩間屋子,不好不壞。
柳清風吃過了晚飯,便開始點燈看書,並且取出筆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為了看書不傷眼睛,也該試試看修行一事,這點神仙錢,不用為大驪節省的,反正大驪朝廷只會賺取更多。”
柳清風放下書,搖頭道:“還是算了。修道資質如何,我心中有數。”
王毅甫關於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說,柳清風還是拒絕,王毅甫便再也不會多說什麼。
柳清風難得翻開了書,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書籍,伸手抹了抹,“喝點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論學問,論治政,一百個王毅甫都不如一個柳先生,可要說這喝酒,反過來。”
柳清風苦笑搖頭,“沒喝酒就開始罵人啊。”
眼前這位王毅甫。
是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實權大將,國之砥柱。
而大驪王朝最早的時候,就只是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
柳蓑端來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買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幫著兩人倒了酒,然後看著兩個坐著不動的老爺和王縣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嗎?佐酒菜可是沒有的,除非我喊得動驛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爺。”
柳清風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開席。你不坐下,我與王縣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這位老爺,其實開起玩笑來,賊有意思的。
可惜次數少了點。
柳蓑酒量不行,不愛喝酒,何況也不敢多喝,得看著點自家老爺,如果王縣尉敢一味勸酒,也得攔上一攔。
所幸老爺喝得慢,王都尉也從不勸酒,這讓少年寬心幾分。
一高興,柳蓑自己就喝得有點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看待山上的。”
柳清風抿了一口酒,緩緩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義不大,山下山下,其實界線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大。山下,短壽早夭,山上更加長壽。”
王毅甫問道:“仙家術法,柳先生都不講?這不是比壽命長短,差距更明顯嗎?”
柳清風搖頭笑道:“我是讀書人,對上了沙場士卒,被一兩刀砍死,王縣尉,你說雙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點頭道:“原來在柳先生看來,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頭大些,僅此而已。”
柳清風不再喝酒,“有錢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敵國的前者,所謂得了道的後者,雙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無憂,衣食更是幾輩子都無憂了,那就應該想著打開腰包,還回去一些,有來有往,細水流長。這不是我非要人人學那道德聖人,並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錢出門、迎大錢進門的路數,歸根結底,還是賺錢,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風繼續說道:“對破壞規矩之人的縱容,就是對守規矩之人的最大傷害。”
說到這裡,柳清風轉頭望向已經喝了個半醉的少年柳蓑,笑問道:“那麼我們如何確定自己訂立的規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對的?”
“老爺自己想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著腦袋,咧嘴一笑:“不過老爺也少想些,不然別的不說,我也跟著累了。”
柳清風擺擺手,無奈道:“你繼續喝酒就是了,什麼都不用想。”
王毅甫舉起酒碗,敬了柳清風一碗酒。
柳清風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與王縣尉客套。”
後來柳蓑已經趴在桌上熟睡過去。
王毅甫難得與這位柳先生閒聊如此之久,並且能夠如此隨意。
柳先生說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壯舉,都神色平靜,極為從容,唯獨在說到一件王毅甫從未想過的小事上。
柳清風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澆愁了。
“寶瓶洲各處,一地方言的消失,讓人心痛。許多大的小的,哪怕極為碎碎的文脈,只要書籍還在流傳,總有補救的機會。可是那些牽連著許多風俗的方言,若是沒了,就是徹底沒了啊。”
柳清風最後怔怔望向窗戶。
窗戶關著,讀書人看不見外邊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還是會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徐遠霞回了家鄉,開了一家武館,只不過這位館主,卻喜好關起門來偷偷寫書,給下人打掃房間,偷看了去,便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雖說大髯漢子一大把年紀了,那副尊容,也實在上不得檯面。可是願意嫁給他的姑娘,還是不少。
畢竟一看就是個不缺銀子的主,關鍵是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開,本地的江湖幫派,縣令老爺,同城的郡守府裡邊當差的,秀才貢生,他都能聊幾句。
一條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當光棍都難。
城池周邊的深山,來了一幫神仙老爺,佔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靜山頭,那邊很快就雲霧繚繞起來。
很快老百姓們就蜂擁而去,在山腳那邊,有那磕頭求仙家緣分的,也有求著這些仙人幫忙消災解難的,只是都被拒之門外。
然後一位山上神仙雲遊山外的時候,相中了一個修道胚子,原本是個郡城最尋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樂意,一心想要與青梅竹馬成親,過安穩日子。她喜歡的年輕男人,剛好就在徐遠霞的武館學拳,暫時算是外門弟子。
只是讓徐遠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間佩刀,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幫練氣士,別用強的,得做那你情我願的買賣,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講理,和和氣氣的,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徐遠霞的武館,很快給那少女的爹孃帶了一大群親戚,鬧了個雞飛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嫗,哭得暈厥過去,差點沒能喘過氣。
後來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孃親戚說服了還是如何,總之就是答應去山上修行仙家術法了。
徐遠霞便鬧了個裡外不是人。
只不過江湖路走多了,徐遠霞倒也沒覺得如何。
那對男女,分別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約柳梢頭,山盟海誓什麼的,估計雙方都想通了之後,還會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個學了拳,當江湖大俠,自己開門立派,一個在山上學了仙家術法,以後甚至可以相互幫襯。
只是還沒過一年,她便來得少了。
再過了一年,她就乾脆再也不來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見不著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輕男人開始學會了喝悶酒。
徐遠霞對此也只能是一聲嘆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還真不假,一次跟隨師長師兄,竟然已經能夠從郡城上空御風而過。
願遊名山去,學道飛丹砂。
那個時候,正值晚霞,年輕人抬頭望去,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徐遠霞都沒法勸什麼。
這天夜裡,徐遠霞躺在屋脊上,坐著喝酒。
有些想念兩個比他歲數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聰明的張山峰。
永遠思慮重重的陳平安。
不曉得下次三人再碰頭,自己得喝掉多少壺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處處透著古怪,徐遠霞只希望那兩個朋友,過山過水,都能順順當當的。
大髯漢子歪著腦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說起來,自己颳了鬍子,三人當中,還是自己最英俊啊。
書簡湖雲樓城一處巷弄。
住在門對門的兩個人,一大一小,年輕男人與一個常年掛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裡邊,烤苞米,掰成兩截,年輕男人遞給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顧的,憑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紀大,就不能讓著我些?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顧璨笑道:“我這輩子就沒吃過小的那半截苞米,從來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歸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顧璨,看樣子不像開玩笑,見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顧璨的,自己沒花一顆銅錢,孩子啃著苞米,含糊問道:“你這麼有錢,還經常吃烤苞米?”
顧璨點頭道:“吃啊,怎麼不吃,餓極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滿嘴胡話,沒姑娘會喜歡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這個還算人模狗樣、勉強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傢伙,曾經是書簡湖的顧大魔頭,後來消停了一段時間後,很快就又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書簡湖地頭蛇,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顧璨,走得步步穩當,方方面面的人情往來,關係打點,都風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