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第3頁)

 
    雲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歸去來兮。木欣欣向榮,泉涓涓始流,歸去來兮。

 
    但是真正讓老人記住這篇文章的,其實不是這些山上神仙也羨慕的美好話語,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餘家貧。”

 
    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然後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雲海繚繞。

 
    早先與那同樣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眾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只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積怨已久,先後兩頭大妖作祟之後,一個重創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並肩作戰多年,如今關係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只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只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鐘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鍾魁學的。

 
    鍾魁側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麼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係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遊歷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後,說是閉關,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醜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傢伙,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只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鍾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鍾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

 
    鍾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鍾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鍾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鍾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閒聊老半天,與那遊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曆,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鍾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後,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後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唸叨你的唸叨嗎?

 
    鍾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面,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麼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臺階之巔那邊露面了。

 
    鍾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是劍仙了,後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觀感。”

 
    鍾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遊歷,就沒誰對你一見鍾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谷裡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

 
    鍾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言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後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鍾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鍾魁自言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

 
    黃庭瞥了眼鍾魁。

 
    鍾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矩多。”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

 
    鍾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鍾魁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於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裡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

 
    鍾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遊歷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後披蓑難開顏,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鍾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鍾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鍾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孃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樑柱的賬房先生,以後的春聯讓誰來寫。

 
    不過據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鍾魁突然轉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麼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麼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呵呵道:“找砍?”

 
    鍾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鍾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