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608章 思悠悠(第3頁)

 
    山崖間,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

 
    崢嶸峰山頂小鎮內,崢嶸門大堂內,滿地鮮血。

 
    林殊面無表情坐在主位上。

 
    大篆王朝國師府木訥漢子,鄭水珠,金扉國鎮國大將軍杜熒,御馬監老宦官,依次落座。

 
    對面是崢嶸門數位林氏長輩,然後是林殊獨女,和林殊的所有親傳弟子。他們都不敢正眼望向對面。

 
    因為門主林殊先前死活不願意坐上主位,還是對面那位女子劍客面有不悅,讓林殊趕緊落座,林殊這才戰戰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歲上下的男子,已經死了大半。

 
    鄭水珠滿臉冰霜,轉頭望去,“殺這些廢物,好玩嗎?!”

 
    國師府馮異微笑道:“說不定還能釣上一尾金鱗宮大魚。”

 
    距離崢嶸門大堂還有一段距離路程的地方,

 
    一位接替老書生成為學塾夫子的年輕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腳,從地底下彈出一把長劍,持劍走過學塾大門,行走在大街上,徑直去往那座是非之地。

 
    金鱗宮與大篆王朝關係惡劣,雙方就只差沒有撕破臉皮而已。

 
    既然此間事了,他也不介意順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練氣士,如果沒有看錯,那年紀輕輕的女子劍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愛弟子,死了這麼兩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壓勝水蛟的寶刀,偏偏杜熒不死,足以讓金扉國皇帝焦頭爛額,註定無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待了。

 
    山崖那邊,陳平安鬆開手,任由身形往下飛速墜落。

 
    臨近峭壁底部,這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滯下墜速度,飄然落地後,緩緩遠去。

 
    這極有可能是一場佈局深遠的狩獵。

 
    雖說人人皆各有所求。

 
    但是一旦真正現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說不定就死得越快。

 
    陳平安不會摻和。

 
    逃離京城的前朝餘孽,金扉國篡位皇帝,攪亂江湖的義子杜熒,投誠朝廷的崢嶸門林殊,暗中保護皇子的金鱗宮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國師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

 
    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與之結下死仇的大劍仙。

 
    陳平安就此遠去。

 
    而身後那座山頂小鎮,肯定會有一樁樁複雜曲折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歡離合。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緣由。

 
    那位自認今夜無敵的金鱗宮首席供奉金丹劍修,眉心處驀然被洞穿出一個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閃而逝,體內金丹被瞬間攪爛。

 
    臨終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劍修駭然瞪眼,喃喃道:“劍仙嵇嶽……”

 
    屍體很快消融為一攤血水。

 
    對面的山頭之上,一位矮小老人雙手負後,“小小金丹,也敢壞我好事?下輩子如果還能投胎轉世,要學一學那位年輕人,兩次逃過一劫了。”

 
    一瞬間。

 
    矮小老人就來到那一襲青衫客身邊,並肩而行,笑道:“外鄉人,是怎麼察覺到不對勁的?能不能說道說道?還是說從頭到尾就是湊個熱鬧?瞧你年紀不大,行事十分老道啊。”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依舊腳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魚餌釣大魚,晚輩不敢趟這渾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腦袋,“你覺得那個前朝餘孽死了沒有?”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仙家手腕的偷樑換柱,身上流淌龍血,卻非真正龍種,林殊確實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條硬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著那個讀書種子,杜熒一行人還是被騙過了。那位金鱗宮老修士,也確實果決,幫著瞞天過海,至於那個年輕人自己更是心性縝密,不然只有一個林殊,很難做到這一步。但是對老先生來說,他們的小打小鬧,都是個笑話了,反正金扉國前朝龍種不死更好,那口壓勝蛟龍之屬的寶刀,差了點火候,是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崢嶸門真正的隱世高人,只要待著不動,是可以不用死於老先生飛劍之下的。”

 
    “老老實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逃過一劫。”

 
    矮小老人說完之後,沉默片刻,嘖嘖稱奇道:“有意思,有點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那頭戴斗笠的青衫客,停下腳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再這樣殺氣騰騰的,我打是肯定打不過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我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師兄了啊,為了活命,麼得法子。”

 
    矮小老人放聲大笑,看了眼那年輕人的模樣,點點頭,“賊而精,該你活命,與我年輕時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個同道中人。若是最後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來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攔阻,就說你認識一個姓嵇的老頭兒。對了,你這麼聰明,可別想著去給大篆周氏皇帝通風報信啊。得不償失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

 
    還真是那位傳說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劍修,嵇嶽。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座孤峰之巔的明亮小鎮,突然問道:“老先生,聽說大劍仙出劍,能快到斬斷某些因果?”

 
    矮小老人想了想,“我還不成。”

 
    兩兩無言。

 
    老人突然搖搖頭,說道:“你這小子,運氣也太差了些,這都能碰著我兩次,差點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遙想當年啊。”

 
    陳平安笑了笑,“習慣就好。”

 
    老人揮揮手,“走吧,練劍之人,別太認命,就對了。”

 
    那個青衫遊俠還真就大步走了。

 
    矮小老頭摸著腦袋,望著那年輕人頭上的那支玉簪子,眼神複雜,輕輕嘆息,他先前所謂的真是可惜了,是說那個膽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讀書人。

 
    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揮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後問道:“你是寶瓶洲那人的弟子?”

 
    年輕人轉頭卻無言。

 
    嵇嶽神色淡然,雙手負後,沉聲道:“別給自己先生丟臉。”

 
    那人慾言又止,卻只是點點頭。

 
    嵇嶽依舊沒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機會告訴你那位左師伯,他劍術……其實沒那麼高,當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劍。”

 
    那個年輕人臉色古怪。

 
    嵇嶽揮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雖說我當年近水樓臺,稍微見過南邊那場變故的一點端倪,才會覺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湊近細看,連我都察覺不到古怪,但是萬一呢?可不是所有劍修,都像我這樣不屑欺負晚輩的,如今留在北俱蘆洲的狗屁劍仙,只要被他們認出了你身份,多半是按耐不住要出劍的,至於宰了你,會不會惹來你那位左師伯登岸北俱蘆洲,對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嬰、玉璞境崽子而言,那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當真半點不怕死的,這就是我們北俱蘆洲的風氣了,好也不好。”

 
    年輕人轉身問道:“當年率先出海出劍的北俱蘆洲劍修,正是老先生?為何我翻閱了許多山水邸報,只有種種猜測,都無明確記載?”

 
    嵇嶽氣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報神,就算知道了是我嵇嶽,他們敢指名道姓嗎?你看看後邊三位劍仙,又有誰知道?對了,以後下山歷練,還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這般小心。你永遠不知道一群螻蟻傀儡後邊的牽線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說句難聽的,杜熒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熒,我看待你,又有誰知道,有無人在看我嵇嶽?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沒能死個明白,更別提山下了。疑難雜症皆可醫,唯有蠢字,無藥可救。”

 
    年輕人抱拳道:“老先生教誨,晚輩記住了。”

 
    嵇嶽擺擺手,一閃而逝。

 
    陳平安遠離崢嶸峰,繼續獨自遊歷。

 
    江湖就是這樣,不知道會遇到什麼風雨。

 
    進入梅雨時節。

 
    陳平安乾脆就繞過了大篆王朝,去往了一座臨海的藩屬國。

 
    山崖棧道之上,大雨滂沱,陳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邊的雨幕,一下雨,天地間的暑氣便清減許多。

 
    雨霖霖,聲聲慢,柳依依,荷圓圓。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