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第3頁)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孃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孃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洩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孃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洩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揹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閒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孃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隻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孃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孃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孃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孃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一部分,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大顆一些的珠子後,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繡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後,絲毫不見摺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孃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後,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髮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