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第2頁)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裡一團漿糊,問不出什麼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戀戀不捨,有埋怨。

 
    她最後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孃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臺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

 
    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渠主夫人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痴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一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是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凋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你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渠主夫人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

 
    陳平安指了指兩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你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札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一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一併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灩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灩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鍊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灩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隻極有淵源的瀲灩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一座鉅製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後。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一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孃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一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一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一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彙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豎耳聆聽狀,問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一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後,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隻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儘量安撫幾座動盪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嫋嫋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