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鶴夫人 作品

第 69 章 淨琉璃之國(三十七)


 第69章淨琉璃之國(三十七)

 哎喲,好痛。

 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

 我身上怎麼溼噠噠,黏糊糊,好像被小狗口水舔過一遍似的?

 這是他的第二個反應。

 巫曦忍著不適,撐著手肘坐起來,顧不得其他,先捂著額頭,頭痛地想了好一陣子。

 我前面幹嘛來著?

 ……對了!孔宴秋中了龍毒,我就用火燒他,給他去毒來著,然後我又幹了什麼,怎麼想不起來了?

 頭疼得像是要裂開,巫曦齜牙咧嘴地放下手,忽然目光一凝。

 我怎麼滿手都是血!不對,我怎麼滿身都是血?!

 而且我的胸口還是半透明的!

 他張皇失措地抬頭一看,天空中飄落的卻不是雪花,而是絨絨細密的菩提花。在周圍,巨大雪白的骨骼團團盛開,猶如一朵又可怕,又聖潔的蓮臺,將他圍攏在最中央。他身下同樣鋪著嶙峋生光的骨頭,上面盪漾著金赤色的血漿。

 他手上,身上的血,全是這樣的金赤色。

 巫曦一下驚慌起來,他轉著頭地大喊:“孔宴秋?孔宴秋!你在哪兒?!”

 真是犯太歲啊我,不過我為什麼沒死呢?那時候我毫無保留,完全耗盡了心脈中的每一絲靈火。奇怪,難道世上真有死而復生這回事麼?

 “孔……!”

 他轉著圈地亂看,聲音陡然悶在喉嚨裡。

 透過那些巨大骨骼的間隙,他看到了黑孔雀下垂的雙翼,以及他蜿蜒柔軟的長頸,在孔雀身下,血泊蔓延百里,將曠野燒成一片金紅色的頹豔黃昏,數不盡的菩提花在上面輾轉漂盪,便如雪色的長船,美得令人心驚。

 孔宴秋就在這裡,他就站在孔宴秋的身體上。

 巫曦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忘記自己是怎麼從黑孔雀的背上下去的了,等到他滾落地面,再滾了一身的血之後,黑孔雀的身體也在漸漸縮小,緩慢地恢復成慘不忍睹的人形。

 巫曦撲過去,魂不附體地把孔宴秋抱起來。唯見孔雀渾身的血將要流乾,肋骨齊齊斷裂,從脊椎上倒翻出去,貫穿了後背的皮肉,捲起極為可怖的傷口。

 他就像一隻刺蝟,只是刺蝟的刺長在皮膚上,而他的刺,卻是從血肉裡穿出去的!

 巫曦肝膽俱裂,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麼刁鑽,這麼嚴重的傷口,只得在手上聚起金色靈火,貼近他的後背,一邊哇哇大哭,一邊試著給他止血。

 “你這個壞鳥!為什麼又把自己搞成這樣,你要氣死我……咦?”

 巫曦臉上還掛著眼淚珠子,人已是愣住了。

 真是神奇,從前他的靈火可以解毒治病,現在居然還多了一個穿透身體的功能!附著火焰之後,他的手毫無阻礙地進到了孔宴秋的後背,就像撥開一條溪河,他輕輕撥開緊繃的肌肉,再用手試探著抓住那些斷裂彎折的肋骨。

 匠人是如何隨心所欲地塑造手下的陶土,他就如何隨心所欲地重塑這些畸形的骨頭。巫曦將它們挨個恢復如初,隨後,宛如撫平陶坯身上的裂口,他嘗試著,用大拇指輕柔地一抹,孔宴秋背上的那些綻開的傷口,便被他抹得平整光潔,彷彿從沒有受過致命的穿刺。

 我成神仙了?

 巫曦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有這樣一雙手,那我以後豈不是可以去街上開一家醫院,上書“回春妙手”四個大字,然後看病就可以不收錢,專門收集稀罕菜譜……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他回過神。奈何對方實在太重,扛著走了沒兩步,巫曦腳下一滑,一人一鳥便滾做一堆,亂七八糟地撲在地上。

 “哎喲!”

 他跌到孔宴秋胸前,鼻子都撞紅了,忽然感到有一隻手輕輕環在自己後背,巫曦抬眼一望,孔宴秋疲憊地睜開雙眼,正定定地瞧著自己。

 嚴格什麼,半天過去,憋出一個:“嘎?”

 他一開口,一出聲,孔宴秋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嘎?!”巫曦慌慌張張地去摟他,心想怎麼突然就哭了,莫非是毒還沒完全解開,才導致眼睛上火?不要緊!看我丹青妙手,只消揉一揉,準保你手到病除……

 他揉來揉去,在孔宴秋臉上捏了半天,非但沒能“手到病除”,反而給自己沾了一手的滾熱的淚。

 巫曦訕訕地收回了手。

 “別哭啦,”他小聲說,“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一點事也沒有嗎?我不僅沒事,還多了個奇異的本領呢。你,你要是這麼哭……”

 他想說“你要是這麼哭,我就要笑話你了”,可他轉念想起自己弄丟了那個木雕,想起孔宴秋字字泣血,句句錐心的剖白,想起他們九死一生,險些再也不能相見的冒險經歷,又想起他身上如此慘烈的傷痕……樁樁件件,勾得他鼻子一酸,也哭了起來。

 孔宴秋緊緊地抱著他,將他貼肉安置,恨不得就這樣揉到自己的骨血裡,巫曦亦像個礁石上的小貝殼似的,張開雙臂,牢牢地粘在孔雀胸前。

 “我親你一下,你也親我一下,我們就回家,好嗎?”巫曦哭著道,他抽噎著,親了親孔宴秋的側臉,但是隻親一下尚覺得不夠,又在旁邊親了第二,第三,乃至數不清的多少下,眼淚才稍微止住。

 彼時,玉京天闕照射出的明光仍然在蒼穹中盪漾,而空中的菩提花——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菩提花——同時紛紛揚揚地飄灑。巫曦牽著孔宴秋的手,踩在那些花兒上面,天光裡便映出兩個一大一小的影子,一個輕盈,一個沉重。

 “你說,這都是從哪裡飛來的花朵?”巫曦好奇地道,“天上的光也來得好奇怪。對了,那些小孔雀有沒有通過玉京天闕的試煉啊?我覺得還是不要了吧!那些大孔雀個頂個兒地討人嫌,小孔雀被他們教導,實在很難成材啊。”

 他在前頭嘮嘮叨叨地說,孔宴秋就在後面,用沉沉的目光盯著他瞧。治好了孔雀的傷口,一人一鳥重歸於好以後,巫曦高興過頭,加之心神疲憊,倒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

 等他們回到業摩宮,回到只離開數日,卻彷彿闊別了一生的巢室,呼呼睡過一大覺之後,巫曦這才發覺出這個要命的事實。

 ——孔宴秋不會說話了!

 這是真的,不管自己說什麼,做什麼,哪怕是跳到他身上,要求他開口講話,孔宴秋也只是出神地看著他,眼光專注而熾熱,真像著了魔一樣。接著,他會伸出手爪,像觸碰易碎品那樣,小心地摸摸巫曦的臉。

 但更多時候,他會將巫曦抱得很近,然後一次又一次地親吻他。那是漫長的,柔軟的吻,包含世界上所有愛意的吻,甜蜜,溫柔和完美的吻……好得不可思議,令人如墜夢中。

 他彷彿用嘴唇代替了雙手,來探測巫曦是否真實存在。有一次,他親到了巫曦如今已經變得半透明,猶如溫軟琉璃的胸口;有兩次,他差不多親到了巫曦的腿根;還有三次,他幾乎親遍了巫曦的全身。

 而且這些還不算完。

 自打回來起,孔宴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巫曦半步。不管巫曦做什麼,他都死死綴在神人身後,用熾熱的目光緊盯,一有機會就會從背後抱著他,然後將翅膀也籠罩上來。

 無論起床,穿衣,洗漱,還是出門,社交,談論事務……孔宴秋統統寸步不離,甚至時不時地把尾翎也壓在巫曦身上,纏著他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