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鶴夫人 作品

第 66 章 淨琉璃之國(三十四)


 第66章淨琉璃之國(三十四)

 兜帽人盯著巫曦,目光變得複雜玩味。

 巫天漢沒有什麼好救的,自始至終,他就是用,再沒有比“奪走另一半”更殘酷的報復了。

 天門即將洞開的消息,毒龍當然也知曉。世界上最瞭解你的人不會是朋友,只能是敵人,俱時龍王太老了,一個老且不死的敵人,正意味著它同時是世上最瞭解孔雀的生物。

 從它打探到孔宴秋的身份,確認了他是被金曜宮在三百多年前丟進大荒的棄兒之後,這個連環計就開始在它冒著毒水的心中醞釀。它精心挑選了下一步的棋子,送自己的第二子前往長留,作為巫天漢的“賓客”,潛伏在絕對安全,擁有守生坐鎮的神人國度。

 恰恰好,巫天漢是個目光短淺,志大才疏的蠢貨。

 倘若他沒有因為害人而一時心虛,召見那個倖存的孩子問話,他的妻兒就不會染上龍毒;倘若他不是隻想著解決眼前的禍事,賦予毒龍進入長留的權力,他就不會被蠱惑,被強迫……年邁的長留王當然也就不用死。

 可多麼遺憾,他太好用了。

 孔雀對伴侶的獨佔欲世人皆知,俱時德叉伽十分清楚,幼時被拋棄的經歷,長年累月的恨意,五感缺失的生活,早就把黑孔雀折磨透了。一隻半瘋不瘋的孔雀,勢必不會允許那個小小的神人回到局勢詭譎的故國,他只會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緊緊地攥著對方,而神人肯定也對故國的鉅變,以及生父的死訊一無所知。

 於是,在傀儡登基即位之前,大量的商隊,旅者和求學客就被有意無意地遣往業摩宮的方向,在他即位之後,大量關乎長留王死訊的流言蜚語同時散佈到了業摩宮周邊的神人國家——

 “那個小神人一定會回來的。”老龍王詭秘地低語,“一切就是這麼巧,玉京天闕馬上就要開啟,長留卻出事了,他會怎麼選,黑孔雀又會怎麼選呢?”

 論起玩弄人心,操縱奸計,它的對手不過是一頭剛剛蛻羽的幼稚孔雀,一個堪堪成年的柔弱神人,何況敵在明,它在暗,一對可憐的小小愛侶,要如何才能脫出毒龍王的掌心?

 正因為龍王是如此老謀深算,城府奸滑,身為它的子嗣,毒龍王子才不會將巫曦放在眼裡,如今孔雀不在身邊,一介小小的神人,又能翻起什麼花樣?

 所以它們半是驚訝,半是輕蔑地旁觀了巫曦將巫天漢打成一堆只會喘氣的肉,就像人類圍觀小貓小狗打架一樣。如今面對巫曦的要求,毒龍王子同樣無所謂地應下了。

 再次見到闊別數年的舊日親故,巫曦的衣襟上還沾著長兄的血,他撲到年邁阿嬤的懷抱裡,懷戀地吸進她身上溫暖的皂角淡香,再依次擁抱了司膳和司珍。幾年過去,她們的容貌不改分毫,眼中卻帶上了戒備的驚惶,充滿恐懼地望著那些頭戴兜帽的龍人。

 “走,快走,”伏在她們耳邊,巫曦急促地小聲叮囑,“城外你們會看到接應的人……好吧可能不是人,但是你們跟著她,是絕對安全的,別管我,快走!”

 他幾乎將巫天漢打死,且不說毒不毒龍,弒不弒君,巫天漢在長留自有一股穩固的勢力支持,還是早早將重要的人救出這個紛亂四起的王城是最好。

 等到巫曦透過千里鏡,確定他最重要的人都離開了這個危險的地方,才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這些毒龍受的盡是“長留王”的邀請,對付他們,巫曦可就用不到守生了。

 “送親的隊伍,你們也會在裡頭,是不?”他問,“轎子在哪兒?”

 毒龍咧嘴一笑,閃電般地抖出一捆龍筋繩,瞬間將巫曦綁成了個嚴嚴實實的小粽子,摔在地上。

 “你……!”巫曦雙目圓睜,剛要呼喊,嘴皮便是一封,猶如被漿糊粘住,半點開不了口。

 毒龍露出古怪的笑意,方才受到明珠羞辱的那口惡氣,此刻才算消解。

 “新娘子,我也想好好待你,可據我的所聞所見,你未免太過滑不溜手,很有點小聰明,所以,我只好先下手為強。這是千年龍筋,管你是神是仙,但凡能掙脫一點,我跟著你姓!”

 巫曦很想說我才沒有你這麼大的醜兒子!只是嘴被封著,唯有狠狠瞪它。

 毒龍王子嘿嘿冷笑,吐出分叉的舌尖,看見它毫無顧忌,做出如此異狀,殿中聚集著幾十號人,全嚇得噤若寒蟬,筋酥腳軟,直到後頭的毒龍伸長脖子,“咔嚓”一口,將一名內侍的頭連著半個胸膛血淋淋地咬下,滿殿神人才驚聲尖叫著逃竄,像一群驚惶的螞蟻,分散到宮殿的各個角落去了。

 失算……!

 巫曦無法阻攔,只能當個小粽子,被毒龍拎在爪子上,動彈不得,搖搖晃晃地一路向下。

 毒龍侵入的這段時間,已經修建出了一條漫長的,像火山下方一樣的幽深隧道。在那裡,一駕頗具毒龍審美的轎攆早就備好,兩列抬轎的小毒龍亦是整裝待發。毒龍王子將巫曦往那個四面透風的轎子裡一丟,變化原形,志得意滿地道:“啟程!”

 但是也沒有太失算。

 耳邊風聲呼嘯,將隧道兩側燃燒的妖異的紫色火炎拉長成許多模糊的流線,令巫曦無法抑制地想起另一個擁有黑紫色火焰的壞鳥。

 但現在不是睹物思人……思鳥的時候,他翻倒在車駕裡,手中已然點起一簇金色的靈火。

 什麼千年龍筋?有龍你就報,是龍我就燒,俱時協羅的眼珠子都給你打爛了,還差這一個嗎?

 那劇毒堅韌的龍筋,當真如湯沃雪,飛速融化,從巫曦手中節節斷裂,令他渾身一鬆。

 哼哼哼。

 重獲自由,巫曦隱蔽地縮在座椅下頭,轎攆內部的空間甚是寬大,可以讓他鬼鬼祟祟地做上許多事。

 他把小包袱轉移到胸前,開始一根根地往外掏孔雀翎。

 這些全是孔宴秋當時褪下要給他做個小披風,但巫曦覺得可惜,以致攢到了今天。

 他掏出一根,毒龍抬著飛奔的轎攆便沉一分,他一面掏,一面用金線纏緊那些飾羽,麻利地做出一把紛披羽扇,調整形狀,然後用靈火燒熔金線,作為固定。等到扇子做完,底下抬轎子的小龍全都氣喘如牛,只是步履艱難,渾身上下的鱗片像拖在泥沼裡,再也飛不起來了。

 “怎麼回事,一群懶蟲!”毒龍王子身邊,它的侍衛立刻趕來斥罵,“連一件小小的轎子都抬不動,養你們何用?”

 “太重了!”

 “像扛著一座山似的!”

 “是啊,真重啊!”

 小龍嘰嘰喳喳,連聲抱怨,侍衛疑竇頓生,將巨大的龍目湊近了轎攆的紗簾處。

 搞什麼名堂……?

 毒龍從皮到骨,由血至肉,皆是有毒的,也只有孔雀才能消化得了這樣的劇毒。要是在長留處置它們,未免殃及池魚,禍害了無辜性命,在這裡動手就剛剛好了。不過,我要怎麼產出點動靜呢?

 坐在轎子裡,巫曦正在苦惱,不料剛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他的指尖快速凝出一枚金箭,故技重施,照著毒龍的眼珠子上就是一箭!

 侍衛爆發出驚天慘叫,猛地向後仰倒,掀翻了一大片抬轎的小龍,同時也將轎攆一尾掀翻。

 巫曦的身影猶如一小片輕飄飄的羽毛,從翻覆的轎子中轉出來,揉在粗糙的岩石地上,狼狽地打了五六個滾,才停下來。

 “哎喲喂……”他吃痛地按著屁股,毒龍王子蜷身盤繞,驚駭道:“你!”

 它雙目一轉,就在轎子的殘骸裡看到了幾截斷裂的龍筋繩索。

 “你還有這等本事!”它不可思議道,繼而噴出一口毒霧,腐蝕了巫曦面前的地板,逼得他步步後退,“你用了什麼法子,竟燒瞎了它的眼睛?”

 巫曦踢開面前腐爛的碎石,信口胡謅道:“黑孔雀給我的法寶,專打龍眼睛,怕不怕?”

 毒龍們大吃一驚,紛紛後退,毒龍王子駭然道:“世上竟有這樣的法寶?!”

 “有啊,”巫曦忍著笑,一本正經地道,“可惜,我剛才太害怕,情急之下,已經把它用掉啦。”

 聽到他這麼說,毒龍面上頓時多雲轉晴,紫色的龍瞳轉出喜悅的光彩,看得巫曦更加想笑,哎喲,真是一群無腦的蠢蛋。

 “那你還敢猖狂!”毒龍咆哮道,“小小神人,豈非不知真龍的威嚴!”

 “你們不會真以為我沒留著後手吧?”巫曦盯著面前的毒龍,“你不會真覺得,光說兩句話,就能嚇到我吧?”

 他的手按在後腰,毒龍王子咧開佈滿利齒的嘴,十分享受將獵物步步逼入死角的感覺。

 “何必逞強,小殿下?”在它身後,數頭毒龍亦是猙獰畢露,笑容充滿惡意,“你終究只是神人,要如何與我們相抗?要怪,就怪那隻該死的扁毛畜生吧!若不是他殺了我的兄長,父王才不會應允把你許配給我的事!”

 在群龍的笑聲中,它的喉間鼓起,蓄著一股洪水般的毒液:“不過,你身上的孔雀味兒也太濃了,燻得我很不高興……在嫁給我之前,先好好地洗個澡,怎麼樣?”

 說時遲,那時快,巫曦抽手,便如抽出一把雪亮亮,明晃晃的快刀,驀然抽出了一面三色錯雜,華光輝煌的羽扇!

 孔雀的翎羽織成扇面,黑、紫、金相互交疊,扇面上的數十枚燦金色的羽斑,便如數十隻殺意妖豔的眼瞳,窺伺著外界的眾生。

 剎那間,毒龍的尾巴尖都繃直了。

 它們渾身上下的鱗片層疊豎起,像熟過了頭的松果,在枝頭簌簌戰慄。毒龍王子的一口毒液噎在嗓子眼兒,直從鼻孔裡嗆出來,它尖叫道:“孔雀翎!”

 “是啊,”巫曦嘿嘿道,“還有三色神光呢。”

 他毫不留情地揮扇一壓,猶如五嶽滅頂,在場的毒龍當即被重壓得扁了一層,骨裂鱗爆之聲不絕於耳,恰似噼啪炸響的節慶煙花。

 唯有最大的毒龍王子還能苦苦支撐,眼中濺出黑色的血淚。

 那不是真的在哭,而是眼球都被巨大的壓力擠爆了,像兩顆薄皮的葡萄般清脆開裂。

 “第一,”巫曦說,“‘扁毛畜生’有名字,他叫孔宴秋。”

 他緩緩走近,用力捏著掌中的羽扇。

 “第二,你的兄長不是被殺了,而是被吃了,這兩者的結果殊途同歸,但是請你記住其中微妙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