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淨琉璃之國(二十二)(第3頁)
“好看。”他溫聲說,“你挑的都好看。”
旁邊的妖鳥侍從瞥見這一幕,還從他嘴裡聽見這麼一句軟軟和和的好話,眼珠子都要蹦到地下了。
昨夜徹底的情緒爆發,令孔宴秋在此刻感到疲憊。
不過,這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但疲倦之餘,他多少理解了巫曦的“水桶論”,將那些焦慮的,擔憂的,淤堵的……種種不好的情緒發洩出去之後,他的肩膀陡然便輕了許多,又可以沒有負擔地上路了。
“是吧?”巫曦得意地瞧著自己選出來的傢俱,“我還請他們幫忙拿了清漆,一會兒你挑挑顏色,咱們把牆的顏色改一改,老是黑沉沉,紫不拉幾的,像什麼樣子。”
業摩宮的鳥獸都沉默了。
什麼“黑沉沉,紫不拉幾”的……你轉頭看看,不就是你旁邊那頭大哥身上的主色調嗎?
說著,巫曦的眼睛突然一亮,急忙招手:“哎,我看看這個!”
引起他注意的東西,是一套十三枚的袖珍編鐘。全套用剔透的紫玉雕琢而成,上嵌金絲累珠,貼著光豔動人的寶石花片,底下是一支牙骨雕成的小槌,委實巧奪天工,惹人喜愛。
“好好好,這個好!”他拍手道,“就把這個擺在桌上當清供,好看又好玩。”
他想了下,問旁邊的侍從:“哎,說到清供,這麼多小玩意兒,我怎麼沒見到吉祥果和俱緣果?請拿些上來,讓我們揀選一下。”
這兩個詞一出口,在場的妖鳥俱是死一般的寂靜,從眼中透出驚懼之色。
遠處,酸與的嘴唇動了動,與她一同旁觀的鬿雀也默不作聲,唯獨蠱雕幸災樂禍地喃喃道:“哈,這下好了。”
孔雀明王手持蓮華,俱緣果,吉祥果,身負五色孔雀尾,此乃明王四寶。其中,蓮華代表敬愛,俱緣果代表調伏,吉祥果代表增益,孔雀尾代表息災。
而在這裡,金曜宮的一切都是絕對的禁忌,象徵了明王的俱緣果和吉祥果,自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孔宴秋一聲不吭,冷眼盯著他們這副大氣不敢喘的死樣子,內心簡直不耐煩到極點。
他憎恨金曜宮,聽見麾下的妖鳥提及相關事宜,肯定會神情不悅,但他可沒有因為“有鳥獸提及明王”這種小事,就把誰燒成灰過,現在做出這副受害的模樣給誰看?告黑狀是吧?
“怎麼啦?”巫曦不解地問,跟他們比比劃劃,“吉祥果就是石榴,俱緣果就是木瓜啊。石榴!圓圓的,深紅色,蠻多籽,很好看……”
“巫曦殿下,”侍從低低地道,鳥兒一多的地方,情報也傳遞得飛快,必然是他們中的哪個在昨天聽到孔宴秋如此稱呼巫曦,是以今天便依葫蘆畫瓢,“您說的這兩樣,都是……都是金曜宮的孔雀……他們……”
巫曦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表情漸漸認真起:“別傻了。”
“……什麼?”
“我說,別傻了。”他坦然地道,“哪有孔雀不愛這些的?因為金曜宮的孔雀在享用他們生來就喜歡的東西,所以業摩宮的孔雀就一定要避之不及,連提都不能提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事?”
見侍從呆愣,巫曦催促道:“快啊,去撿最大的石榴,最香的木瓜,我們要擺一個漂亮的果盤。”
侍從們覷著孔宴秋的神色,然而黑孔雀什麼都沒說,只是低下頭,目光溫軟地看著小神人,他們立刻便領會了主君的意思,急忙化形飛出,成群結隊地去找石榴和木瓜去了。
遠處,大蠱雕啞口無言,一股驚悚的感覺席捲了他的心靈,他只疑心自己是中了幻術,或者還在夢裡沒有醒來。
酸與道:“嗯,這下好啦。”
鬿雀忍著笑,也道:“是啊,這下好了。”
見他行雲流水地指點挑選著配套的桌椅裝飾,孔宴秋不由好奇地道:“你好像對家裝的事很熟練?”
“是啊,”巫曦說,“之前在長留,反正我父親不管我,隨我怎麼折騰佈置宮殿,折騰得多了,你就知道該在哪裡放什麼啦。”
孔宴秋眉梢一挑,覺得有點異樣。
毋庸置疑,“不聞不問”固然是一種忽視,但“不管不問”,當中卻含著一點特別微妙,又切實存在的縱容。孔宴秋擔當上位者已久,他非常瞭解這其中幽微難辨的差別。
“好了,選的差不多了。”巫曦拍拍手,“再麻煩你們一件事,請你們幫忙把裡頭那張小床搬出來,搬到……隨便搬到哪,但是不要在裡頭放著佔地方,好嗎?”
孔宴秋長眉一掃:“還不快去。”
很快,小床被抬了出來,地毯,帳幔,原先的器具陳設也都搬了出來。要給牆面換顏色了,孔宴秋猶豫一下,選擇棕紅和淺黃色的清漆,和巫曦相互繫好圍裙,拿著刷子,開始改造寢宮的暗色牆面。
忙碌了一個上午,把牆刷了一半,侍從們同時拉來了成車的石榴和木瓜,正等在門口。木瓜馥郁芳香,石榴飽滿得快要綻開,露出一隙豔紅剔透的果色,巫曦笑嘻嘻地剝開一顆熟甜石榴,湊近了餵給孔宴秋吃。
澀意中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酸,更多蜜蜜的甜,這還是孔宴秋第一次嚐到“吉祥果”的味道,真是非常清脆爽口。
“這個好,”他啄食著石榴顆粒,薄唇染得紅紅的,對巫曦說,“應該擺在巢邊上,想吃就可以拿。”
吃完石榴,他們再拾出香味濃郁,不易腐壞的木瓜品種,擺在琉璃大果盤裡,委實既香甜,又賞心悅目。
到了傍晚,巫曦幹活累了,困得睜不開眼皮,孔宴秋便將他放在巢窩裡,用羽絨蓋好,讓他慢慢睡著。自己仍然繫著圍裙,飛到頂上仔仔細細地刷牆。
沒過一會兒,三兩隻大妖飛來寢宮,似乎是有要事稟報。
孔宴秋往下瞥了一眼,巫曦還在沉沉地熟睡,鬼車立刻討好地飛上來,輕聲細語地道:“尊主,您吩咐卑職探查的事,已有結果了。”
孔宴秋的聲音也壓得很低,他專注地盯著塗抹均勻的牆面,說的卻不是同一件事。
“昨天那張床,是誰放進來的。”
鬼車噎了一下,臉色瞬時變得驚惶起來。
寒顫像驚雷一樣滾過他的脊樑,鬼車的九首觳觫,下意識就想一疊聲兒地呼喊“尊主饒命”,只是話到嘴邊,他的眼神往下一瞟,掃見睡得香甜的巫曦,又生生嚥了回去。
“……尊主恕罪,”鬼車越發細聲細氣,儘量不讓他的聲音傳到底下,“那是卑職不成器的侄兒做的,他一心想要討好小殿下,可是他實在太過蠢鈍,沒能摸清貴人的心思……卑職一定嚴加管教,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鬼車一族多眼多頭,在業摩宮裡,多半擔任的也是看管監守的職務。
要擱在平時,縱使他的侄兒不死,孔宴秋也一定會把他這個做叔叔的燒個半死。不過,見他如此乖覺,加上昨晚巫曦說的那些話,孔宴秋多少收斂了一些酷烈戾氣。
“下不為例。”他說,“都查到了什麼?”
鬼車後背的羽毛全溼了,他趕緊呈上一枚黑色銅簡,遞在孔宴秋手中。
孔宴秋接過銅簡,神識一掃,眉頭便皺了起來。
“本來查這點小事,是要不了這麼多時間的,可旁的不算什麼,唯獨長留的守生大陣甚是棘手,除非王族特許,但凡開了靈智的妖獸,都進入不得。好在只是進入打探消息,尋常小雀倒也能勝任。”鬼車解釋道。
孔宴秋的手爪慢慢捏緊,將堅固瓷實的銅簡,生生捏得扭曲變形。
“神人爭奪權位的手段,沒比妖族良善多少啊。”鬼車輕聲說,“這件事,您要告訴小殿下嗎?”
“他會知道的,”孔宴秋沉聲道,“但不是現在。讓下面那群多嘴的鳥管好自己的舌頭。”
鬼車喏喏退下了,孔宴秋抓著圍裙,望向會在夢裡露出甜甜笑靨的小神人,眉宇間顯露躊躇之色。
要讓他知道嗎?為了爭奪王位,是他的兄長算計了他,執意要將他置於死地——要讓他知道嗎?
理性上講,孔宴秋當然要讓他知道,這是巫曦應該明白的真相;可是感性上,孔宴秋寧肯隔絕外界的全部聲音,也要把長留的一切事,無論那是好事還是壞事,從巫曦的生命中完全切開、分離。
他要斷絕巫曦回家的任何可能,他要將他完全,徹底地攫在掌中,永不分離,永不割裂——這就是孔雀的強欲和貪念。
他鬆開手,銅簡無聲墜落,在空中開始燃燒,掉在地毯上的時候,已然滴成了一攤分不出原貌的流液。
作者有話要說
巫曦:*不知何故,突然犯傻,把石榴頂在頭上*看啊,我是石榴王子!
還是巫曦:*把木瓜頂在孔宴秋頭上*哈哈,你是木瓜孔雀!*快活地跳來跳去*
孔宴秋:*傻笑*嗯,木瓜孔雀會吃掉石榴王子。*張開嘴巴,開始吃*
巫曦:*大聲哭*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