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淨琉璃之國(十六)
數月之後,巫曦穿著他的毛領小襖,正在赤紅色的山岩上溜溜噠噠,手裡提著個小花籃,到處摘地上的茴香。
如今孔宴秋的五感已經恢復了三種,嗅覺、味覺和視覺都與常人無異。按照巫曦的意見,既然已經能確認治癒五感失衡之症的關鍵就是靈火烹飪的食物,那剩下的兩種感官也不必操之過急。
畢竟但凡大病初癒,身體總要花段時間的話,孔宴秋總是願意聽從的。
因此,兩人也不急著尋找烹飪新食材和新菜式,而是輕鬆地遊玩了一段時間。帶著巫曦,孔宴秋飛遍了周邊的區域,玩累了,就回到他們的小屋裡。
——說到當初的簡陋小屋,如今已經是大大變樣。
他們在木床上鋪了三層柔軟厚實的獸皮,再在上面蓋著光潔的絲棉,放兩個沙沙作響的軟枕頭,就是一張暖暖和和,舒服的不得了的床鋪了。
孔宴秋又推開了陳舊的架子,打通木屋的一側牆壁,用鐵板樣的杉木在旁邊建造出一間小小的儲藏室,如此一來,就可以把廚具和餐具都擺在裡頭,不必再累贅地佔據主屋的空間。
隨後,他們更添置了許多小玩意:孔宴秋從不知名妖獸那裡搜刮來的青玉燈,不需要燈油,點燃一縷靈火,就能將小屋照得亮如白晝;孔宴秋搜刮來的百花奇珍櫃,輕輕巧巧,大小不過三尺,裡面卻別有洞天,專門拿來收置巫曦的衣物;孔宴秋搜刮來的精工小銅鏡,不過巴掌大小,掛在牆上,卻可以將人的全身纖毫畢現地映照出來……
不出兩月,這件小屋已然被孔宴秋尋兩個落難的半大孩子,就是王公貴族也能住得了。
這一天,孔宴秋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一處大荒深處的火山熱泉,特地帶巫曦趕到這裡遊玩。
夙昔漫天神佛遠逝,其中不乏消解身隕的古神,掌管四時的大神也未能倖免。隨著中央后土的沉寂,句芒、蓐收、祝融與玄冥,都先後消散在大荒上空。
神明的屍身一重疊著一重,遺留了永世不竭的印痕,徹底改變了此世的一切面貌。
儘管玄冥是最後消散的,但大荒廣袤,總有落雪覆蓋不到的地方。他們今天找到的火山熱泉,便是祝融的神力殘餘。
這時候,巫曦正在滿山轉悠,尋找能吃能用的食物草藥,只是火山上滿是硫磺味兒,甚是影響他的鼻子。
他穿著孔宴秋給他準備的小襖,衣料的顏色皎潔如月,雪白的毛領子託著他的臉,從天上往下看,他就像一坨雪球,緩緩滾動在赤紅色的山岩上,顯眼招搖得要命。
不過沒關係,孔宴秋就在天上盤旋著,不過為了先探查周邊可能存在的潛在危險,他放下巫曦,就飛到雲端去了。
“我到上面看看,找一下附近有沒有什麼危險的妖獸。”他對巫曦,“你就在這兒,先不要亂跑,有什麼事就喊我。”
“噢,好的。”
巫曦邊走邊嗅,周邊作物貧瘠,好在火山腳下的土地分外肥沃,長了不少野生茴香,他折到籃子裡,也不算全無收穫。
空氣中滿是茴香的特殊香氣,巫曦舉著鼻子,一路採摘過去,不知不覺地轉過山坳,忽然“咦”了一聲。
前頭一片空地,原先生長茂盛的茴香到了這裡,像極了中年男子的腦門,露出一段光禿禿的空白。
巫曦心中奇怪,他蹲下細看,唯見空缺處的土地隱隱泛出奇怪的黑色,再抓起一把泥土細嗅,他聞到了一股很淡,然而不可忽視的腥苦氣息。
“這是……有毒?”巫曦皺起眉頭,放眼望去,山腳下的茴香就像某種引路的地標,將那一塊塊斑禿暴露得明顯。
他好奇地跟過去,說到底,他本就是個小孩子,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今多了個孔宴秋,把他當成寶貝一樣嬌慣,巫曦更是什麼都想摸一摸,什麼都要探一探了。
孔雀還在雲間巡梭,他則好奇地沿著茴香叢的位置走過去,七拐八拐,終於在山岩的縫隙處,發現一條曾經開闢,如今用巨石堵住的通道。火山顏色深邃,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巫曦側耳傾聽,沒聽到什麼動靜,他再嗅聞,其餘雜亂的味道,全被濃郁的硫磺氣味所掩蓋。
要下去看看嗎?
巫曦撓撓下巴,瞧見巨石縫兒裡剛好有條可供一人通過的小徑,心裡頓時癢癢的。
“孔宴秋!”他抬頭望天,因為不知道洞裡有什麼,擔心打草驚蛇,他呼喚的聲音很小,“孔宴秋、孔宴啾!”
彼時,孔宴秋正在高空中懸停,面前是三頭業摩宮妖鳥,正向他留神彙報。
孔宴秋沒有看重的親信,也就無所謂誰要爭寵,誰要上位。他對業摩宮的禽鳥統統一視同仁,那就是誰敢擾亂他的視線,在他跟前現眼,他抬手就燒死誰。
因而業摩宮的職場氛圍居然還比較和諧,大家都以保命為主,就先不去搞那些花裡胡哨的傾軋陰謀了。
“尊主,您一走就是大半年,宮裡頭漸漸異心浮動,有流言紛傳,說您要放棄業摩宮的基業。”鬿雀小心翼翼地道,“他們還說,與其這樣,不如趁早另謀出路……”
孔宴秋的表情淡漠,眼皮都不抬一下。
“蠱雕一族的議論是最多的,”酸與接著道,“他們早有籌謀,意欲脫離業摩宮,與小次山上的朱厭聯合。尊主,您萬萬不可助長這股離心離德之風氣,卑職斗膽,還望您早日回到業摩宮,親手料理了那些宵小,方為長遠之計。”
離心離德?你們還有什麼心,能有什麼德?
一聽見對方催促自己儘快回到業摩宮,孔宴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暴漲的戾氣和殺意。他不動聲色地慢慢抬手,在指尖玩弄起一朵未成形的五蘊陰火。
鬼車的九個頭相互顧盼,嗓音嘲哳:“鳧徯也在其中興風作浪,不過,興起干戈乃是他們這一族的天性,卑職認為,或許他們只是習慣性地參與到其間胡鬧……”
孔宴秋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說完了?”他問。
下屬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縱然這幾個月以來,殺星肉眼可見的心情很好,他變得更寬容,態度更鬆弛,似乎也更講道理了。可礙於他的累累前科,妖鳥們還是不敢過多期盼這隻黑孔雀反覆無常的善心。
“下次講點更重要的東西,”孔宴秋漠然道,“別為了這點事來浪費我的時間。”
更重要的東西?謀逆叛黨都不算重要了,那還有什麼是更重要的?調料,皮毛枕頭和小孩衣服嗎?
妖鳥在心中狠狠腹誹,只是不敢明著表現在臉上,孔宴秋接著問:“金曜宮動向如何?”
“還是老樣子,”酸與彙報道,“龜縮著閉關不出,不問世事。如今算來,大雪山的金門也有三百多年不曾開啟了。”
孔宴秋來回轉著爪尖的一朵五蘊陰火,彷彿那是什麼脆弱嬌嫩的名花。他的眼神冷得可怕,瞳孔裡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照不出來。
這極有可能就是他要縱火行兇的先兆了,妖鳥們收緊雙翼,腳爪蜷縮,後背緊繃,時刻準備著一飛沖天著逃跑……或者垂死掙扎著尖叫。
五蘊陰火翻滾的頻率越發暴烈,越發難以遏制,突然,孔宴秋的耳朵尖一動,閃電般低頭,看向大地。
他掌中的毒火瞬間熄滅了。
他沒有對這些劫後餘生的下屬再多說一句話,而是一振雙翼,尾翎甩動,在蒼穹中帶起數道優雅的雲痕,俯身飛向地面。
黑孔雀的身影在火山上盤旋片刻,找到了那個呼喚自己的聲音。
“怎麼了?”他落在地上,看見巫曦正扒在大石頭的縫隙上,探頭探腦地往裡張望。
巫曦抓起一把泥土,湊到他鼻子前頭:“你聞,這是什麼味道?”
孔宴秋雖然不解,還是依言湊過去,輕輕一嗅。
“有毒?”他皺起眉頭,即便毒液的氣味非常淡,他還是能聞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