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淨琉璃之國(七)
巫曦從木床上坐起來,萎靡不振地吃著冷掉的湯羹。
他頹喪了幾個星期,孔雀少年的事,就像引發雪崩的最後一片雪花,將他遭難以來強撐的勇氣,自我勉勵的決心,還有他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全盤打崩。
明明身體還好好的,可是巫曦就是覺得自己生病了,這種病連藥師國的血裔都無法抵禦,他成日裡有氣無力,提不起精神做事,幹活。
原本他還有許多雄心壯志的計劃,比如他想嘗試鞣製獸皮,好讓硬梆梆的木床睡起來更柔軟一點,他還想自己琢磨著做一輛木板車,想找到更多的種子和藥材……
他想做這個,想做那個,這會兒都統統棄置不顧。巫曦吃掉盤子裡的冷湯,心不在焉地盤算著自己的存糧。
然後他嘆口氣,疲憊地發現,自己在小冰窖的存貨即將告罄,再不爬出去找吃的,他就只剩下餓死在這間淒涼小木屋裡的命了。
巫曦只得逼迫自己穿好衣服,穿上鞋子,他彎腰的時候,感覺身體裡每一塊骨頭都在發顫。
推開門,他向上張望,這些天沒有活動,攢下的積雪怕是有六七米厚,壓得地道都搖搖欲墜。
好冷啊。
巫曦打了個寒噤,用毯子裹住臉,放出靈火來燒通地道,自己也拿鏟子挖路,終於清出一個小小的洞。鑽上去之後,他先眯起眼睛,適應了一會兒外面的光線,再蹣跚地站起來。
他在空氣中嗅來嗅去,最後聞到了三里外的一群五角羊。
經過此番劫難,巫曦倒是大大磨練了自己的腳力,這點距離對他來說再也算不得什麼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預估一下時間,開始出發。
臨到傍晚,巫曦風塵僕僕,拖著四條羊羔的腿,一扇肋排,趕回了他的屋子。
多餘的肉他帶不走,乾脆留在那裡,他只拿走自己體能範圍內的份額。
深夜,巫曦喝著羊肉湯,熱湯下肚,他也恢復了一點精氣神。
生活還是要繼續,他想,不管怎麼說,我總不能放棄自己的路,等到有空了,就試著雕個木頭的小孔雀,權當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了……
越想越心酸,巫曦的眼睛紅紅的,他趕緊吸吸鼻子,收拾完廚具,用雪水擦手洗臉,冰冰地敷一敷眼睛。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心情逐漸平復。巫曦重新拾起木工活,努力像要雕出一個孔雀的樣子。報廢了許多原料之後,他最終完成了一個十分粗糙的作品——圓滾滾的,完全分不出華麗的尾巴在哪裡,比起孔雀,更像是一隻脖子很長的胖雞。
不過,巫曦倒是很滿意,他端詳著手裡的木雕,它可是自己第一個完整雕完的成品!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的。
這天夜裡,他於酣夢中投入地大殺四方,一拳一隻大訛獸,一腳一隻小訛獸,直把它們揍得求爺爺告奶奶。正在眉頭舒展,稱心如意之際,屋外一聲驚天巨響,將他瞬間從床上轟得蹦起來。
……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訛獸大軍要毀滅世界了嗎?!
巫曦頭髮蓬亂,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雙眼皮都給翻成了三眼皮,但這陣山崩地裂的異動還不算完。巫曦清晰地感受到了地震的威力,他固然是安全地待在屋子裡,但整個人就像被裝進了翻轉的木盒,直晃得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守生陣法疾速運轉,連房簷都流淌著淡淡的金光。
好在地震的時間並不算久,搖動了約莫兩刻鐘,屋外便歸於平靜。
他膽戰心驚地爬起來,裹著毯子,頭髮亂炸,像一顆刺毛大栗子,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
“啊!我的地道……!”
巫曦張了張嘴,剛要抓狂,忽地反應過來。
——等一下,這個場面怎麼似曾相識啊?
他的心臟撲通狂跳,失神片刻,一下跳起來,扒開坍塌的雪堆,使勁朝外面掙扎出去。巫曦忘了寒冷,忘了夜裡的危險,等他撲騰到雪堆上方,放眼一看,頓時驚呆了。
黑紫的火焰,猶如昨日重現,生動活躍地出現在他眼前,空中瀰漫著如夢似幻的飄渺霧氣,映照得四周猶如白夜。
他回來了?
巫曦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他……他沒有死?訛獸沒有吃了他,他活下來,逃出來了?
剎那間,狂喜充斥著巫曦的心魂。他拔足狂奔,在殘雪中跌跌撞撞地前進,這一次,那個巨大的天坑離他更近。他猛衝下去,天坑中間真的躺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只是對方沒有再變成焦炭,寬大的羽翼,以及孔雀黑紫的翎羽,都在風中飄拂。
“你在這兒!”巫曦簡直要喜極而泣,他一迭聲地叫嚷起來,不顧他的聲音會被多少夜裡遊蕩的危險生物聽見,“你回來了!”
實際上,巫曦所想的“危險生物”,早已經來了有一陣了。
還跟前次一樣,烏壓壓的妖獸騰雲駕霧,圍在長空之中,並且狀若痴呆地盯著這一幕。
……不是,這個場面以前是不是發生過一回啊?
“啊?這不孔宴秋嗎?他前幾個月才被金曜宮打下來,今兒怎麼又來了?”
“……不知道啊?”
“哎,那不是神人小崽兒嗎?怎麼又出回來,孔宴秋沒殺他?”
“……不知道啊?”
它們面面相覷的時候,巫曦已經直撲過去,試圖把人抱起來,但對方身上甚是滾燙,他又跑回去,採用老一套辦法,往孔雀身上澆雪。
如此循環幾個來回,他不管不顧,靠著神人的力氣,撐起比自己高壯得多的黑孔雀,艱難地往家裡扛。
“呃,所以,我們也是這個儀式的一環嗎?”
“……不知道啊?”
唉散了散了,大晚上的搞這一出,不知有什麼意思!
妖獸們大半夜被震起,還不敢對始作俑者有什麼意見,只得憤憤散去,不住在內心唾棄黑孔雀,成天就知道沒事找事。
另一頭,孔宴秋的神智其實還留有清醒。
為了找出自己前次意識昏沉時究竟在哪裡,腦海中的聲音又是不是真實的,孔宴秋已經挖空心思。他派遣出本就善於打探消息,聆聽情報的小型雀鳥,又放出麾下大妖,命他們日夜在大荒中搜查,自己也使用了調取神思的法術,試圖從中找出更有用的線索。
可惜,雀鳥確實方便刺探,那些揮翼百里的大妖也確實方便趕路排查,但大荒實在太過廣袤無垠,要在這裡找一個身份不明,樣貌不清的人,委實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百倍。
至於記憶,那更是不可靠的東西,尤其是發燒時的記憶。
孔宴秋等不及了,等不及的時候,就要採用一些非常規的方法。
於是,他再次按照上次的路線襲上金曜宮。算好角度,算好力道和分寸,就連吃的招數都一模一樣——不顧金曜宮孔雀驚詫的表情,孔宴秋再度被五色神光刷下九重雲端,向著大地砸落。
這一次,他賭對了。
當那個小神人哇哇大哭著撲在他身上的時候,孔宴秋先聞到的,是揮之不去的清苦陳舊的木頭味,而當對方把他扛起來的時候,他的下巴抵在他的頭頂,又有一股極其淺淡,溫暖的草藥香氣。
他是藥師國人?也許,這就是他可以治好我的原因。
孔宴秋遲疑地想。
且看他準備做什麼。
說到底,他並不信任這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孩兒,從他被丟下金曜宮,不得已在大荒上艱苦求生的那一刻起,孔宴秋便見慣了弱肉強食,禍心險惡的事端。
數不盡的人或妖垂涎他的血肉與能力,其中不乏假仁假義的偽善之輩。他們假借“照料幼雛”的名義出現在他身邊,只等孔宴秋卸下防備,便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準備將他生吞活剝。
自然,同樣有數不盡的人或妖死於烈火,臨死前發出淒厲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