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愚人一無所有(三十)
六號要瘋了。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沒有一件是不在他的雷區上盡情蹦迪的。先是母體被人類設計抓走,人類當著他的面,將一顆子彈送進了母體的心臟——子彈穿胸而出,徐久也真的死去了一秒鐘的時間。
那一刻,六號的核心跟著破裂,迸濺出崩潰的碎紋,他痛得發不出聲音,幾乎就這麼跟著一同死去。
不幸中的萬幸,他及時接住了徐久,後續同樣修補得及時。六號緊急挑選了築巢的地點,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搭建出富含營養質的莢囊,將母體安置在其中恢復。
在這之後,就是復仇,暴虐且毫不留情的復仇。
母體的受難引發了其他同構體的渴血本能,這使它們徹底放棄偽裝,進入捕食狀態。他先從通訊員和自毀裝置控制室下手,切斷了將這座人類基地同外界的連接,再阻斷人類用於同歸於盡的手段。他本該將這裡的活物屠宰得一隻不留的,不過,想起母體的喜好,他還是留下了廚師的性命。
大清洗第三天,僅存的人類便倉皇逃進了被稱作“中樞”的防禦堡壘,大清洗進行一星期,除了被允許生存的廚師,這裡就只剩下龜縮才能苟活的生物了。
六號不管這些,在他清潔出一片隱秘的場地,建起可以用來躲避其他同構體的巢穴之後,他的腦子裡就只剩下一件事:他的母體,他的伴侶。
徐久始終沒有醒來,他不光需要浸泡營養質,按照時夜生的老方法,六號每天都採取口飼的方式餵養他。只是如此一來,似乎導致了一個小問題。
與母體晝夜交纏,耳鬢廝磨——哪怕徐久正處於無意識的狀態,由此引發的情潮,也是異常可怕的。
母體的愛,他神聖的,赤誠的,飽含人性的愛,燃燒了六號生命中的每一個原子,令他一天比一天痴迷,一天比一天難以自拔。
一部分人類會將這種感受命名為神啟,他們說愛情降臨的時刻,就像天神親自伸出雙手,溫柔地觸摸一個人的肌膚。數萬年過去,六號對神靈之說嗤之以鼻,對人類創造的,用於自我安慰的宗教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這種愛的感覺,被愛的感覺……除了母體就是屬於他的神明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
以他為中心,六號的熱潮以病毒式傳染的速度,迅猛地感染了其餘所有存活的同構體。他們在夜裡飢餓地嚎哭,徒勞地修建著求偶的巢室,苦苦乞求伴侶的垂憐……但這些和六號有什麼關係呢?他心安理得地獨佔著昏迷中的母體,一點兒都不覺得愧疚,更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直到現在。
今天一早,他潛入那些廚師目前被軟禁的儲藏間,無視人類快要嚇死的表情,精心挑選、調配著用於口飼的營養質。由於當初情況危急,巢穴的位置離儲藏間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等到六號細緻地準備妥當,返回巢穴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什麼是“天塌地陷”。
——徐久不見了!
他瘋了一樣地到處尋找,嗅聞母體的氣息,幾乎把巢穴翻了個遍。就在他悔恨得快把自己撕碎的時候,六號感應到了來自精神網絡的強烈波動。
其他同構體正在追逐徐久。
六號狂暴地咆哮起來,他飛掠的速度幾乎突破音障,然而,等他到達目的地,母體已經被其餘愚蠢的碎塊逼進了死角的一個房間,再次不見蹤影。
“你們憑什麼逼迫他!”六號怒不可遏,並且這股憤怒不僅僅出於獨佔欲,“你們竟敢違揹他的意志,把你們破碎的慾望凌駕在母體之上嗎?!”
暴怒之下,他不再是徐久的六號了,更像是曾經那個冷血嗜殺的時夜生。他毀滅了一部分碎塊,吃掉了另一部分碎塊,而餘下的同構體還在與他寸步不讓地對抗。
“你又有什麼資格把他藏起來!”他們齊齊發出嘶吼,“他也是我的母體,我的伴侶!”
六號懶得再跟這些蠢貨糾纏,他沒有時間再耽擱了。
一路嗅著徐久的行蹤,他終於追上了騎著輛平衡車,在巢穴裡溜溜噠噠的母體。
……太好了,他沒事。
鬆一口氣之餘,六號伏在牆壁上,又看到徐久輕皺的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都安靜,不能發出聲音!
通過精神網絡,他如此威脅尾隨在身後的碎塊。
直覺告訴六號,現在不是在母體面前現身的好時機。他既然選擇一個人外出,又躲開了自己的同構體,就說明他這會兒只想……人類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一個人靜靜”?
他看著徐久撿起一個筆記本,看了半天,最後又面紅耳赤地合上;看到他在一堆遺物面前徘徊片刻,拾起一把小巧的武器,掛在腰間;也看著他一路尾隨那些倖存的人類,進到地下隧道。
母體想做什麼呢?
六號有些憂慮。
母體是不是被那些碎塊嚇到了,所以想偷偷地接近其他人類?畢竟,他們才是他的同族……
徐久有沒有被嚇到,還是個未知數,六號先被自己的假設差點嚇傻。他惴惴不安地跟在徐久頭頂,看他躊躇片刻,還是走進了最下面的那扇大門。
徐久猶豫,六號和身後的同構體卻毫不猶豫,立刻保持隱身的形態,飛速竄了進去。
“博士,你真的要這麼做?”艾雯扶著之前想逃跑的年輕男人,努力撐著他,“就算毀掉極地站,也不能保證怪物可以死得徹徹底底。你答應過我們,要找到極地站的出口的!”
承載著自毀裝置的容器,猶如一座通天的白塔,在燈光的掩映下閃閃發亮。博士面色如常,上去開始進行身份驗證。
“你們以為極地站的自毀程序是什麼?核彈?氫|彈?”博士自言自語地說,“不,不,都不是。啟動程序之後,它就會像一艘被鑿沉的大船,永遠被破碎的冰川淹沒……既然它是從冰層裡放出來的,那就讓我重新把它送回去!這就是我的使命!”
“不要說了,艾雯,”餘下的研究員雙眼含淚,“他早就瘋了,他就是覺得我們都是怪物變的,就是要我們所有人都死在這裡!”
“我們就不應該相信他……”
“不相信我?”尤恩·韋伯冷笑出聲,“不相信我,你們連中樞的大門都走不出去,全得死在那裡!”
研究員崩潰大喊:“你把血清給我們用,根本不是為了救我們,是為了在路上多幾個擋箭牌!剛才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新島他們本來不用死的,是你把他們推出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是你害的他們!”
“通往正確的路上,犧牲品是必不可少的,”博士冷酷地說,他枯瘦的手指不住顫動,但已經完成了前置的一系列的驗證步驟,“好了,現在——”
“把手舉起來。”
這個乍然響起的聲音,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驚。
徐久從陰影中走出,舉起那把槍,瞄準博士的後背。
“把手舉起來,別等我數到三,你知道的,我對你們這些人,向來沒什麼好感。”
縮成一團的研究員都驚呆了,尤恩身邊僅存的生化人立刻舉起槍,博士的後背肉眼可見地僵硬,他緩緩轉過身,陰冷地睜大眼睛,低頭盯著徐久。
“你還活著啊,6號。”
“嗨,雜草不就是這樣嗎,”徐久自嘲地說,“想活不容易,想死也不容易。”
“叫你那群畜生都往後退!”尤恩厲聲喝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它們一定會跟著你過來!”
徐久眉心一跳,尤恩已經搶過生化人手裡的武器,朝他猛地開了一梭子。
剎那間,六號的身體猶如水波般浮現在徐久面前。
異種張開觸肢般的長髮,完全籠罩了徐久的身體,同時,他也在衝那個早該被他殺死的人類厲聲咆哮,其餘同構體便如洶湧呼嘯的大潮,霎時朝站在高臺上的尤恩席捲而去——
“別動!”
“別過來!”
徐久和對方的聲音一同響起,水母們停在半空中,不甘地扭曲著形狀。
尤恩冷笑道:“只差dna驗證的最後一步,自毀裝置就會開啟,讓你的畜生們來吧,省得我還要動手取血。”
“別動。”徐久重複道,他看著面前的六號,嘆了口氣,“你真的在這兒啊。”
其實在他隱蔽著身體的時候,徐久就聞到了空氣中那股隱隱搏動的溫暖香氣,它從頭頂傳來,於是他也猜測,六號是不是就藏在自己的頭頂。
六號轉過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他還不知道那些同構體對母體具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母體此刻的奇怪狀態,令他不得不警惕。
“剛好,你們都在這裡了,”尤恩狠狠地說,“省得我還要擔心,這些畜生會不會跑出去一隻……”
徐久沉吟了一下,面對博士的威脅,他冷靜得超出尋常。
“你引爆這裡,我會死,你會死,在場的人都會死,可是水母會不會死呢?”他慢慢放下手槍,盯著博士,“假如我現在就告訴他們,只要還有一點殘餘活下來,他就必須離開極地,去人類社會為我報仇,你又會怎麼選擇?”
“你很清楚我和他們的關係,不是嗎?你知道的,他們對我言聽計從,凡是我的心願,他們一定會替我實現……所以,你會怎麼選?還會激活自毀裝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