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愚人一無所有(十八)(第2頁)
它該如何回應如此親密,如此溫柔的撫摸?
“你傷得重嗎?”人類哽咽著,低聲追問,“讓我看看……你身上好多地方都斷了,疼不疼?”
如果我說不重,他就不會再哭了,時夜生恍惚地想。
……但如果我說重,他會為我流更多的眼淚嗎?
沉浸在失而復得的狂喜中,徐久遲遲等不到六號的回答,但是沒關係,他揚起下巴,將混合著淚水的,鹹澀的嘴唇貼在六號的前額位置,就像他每天出門時都會做的那樣。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回來就好,只要你沒事就好……”
這一刻,時夜生方寸大亂,像是被燒紅的鐵塊狠狠嵌進了眉心。
這是什麼?!
是他正在襲擊自己,還是他正在意圖干擾自己的精神?他的嘴唇上塗了麻醉劑嗎?他改寫了自己的生物電迴路嗎?他是不是人類秘密改造的實驗體,現在終於打算設計將自己捕獲?他——
徐久沾滿淚水的親吻一路向下,他用熾熱的,發抖的雙唇毫無隔閡地摩挲著同構體本應劇毒的皮膚,用鼻樑蹭著它的側臉,密不可分地擁抱著它。最終,他停留在六號的鼻尖前,每一聲抽泣的喘氣,都像是撲面而來的蝴蝶,輕輕刺痛著同構體的身軀。
“我真的很怕,”徐久顫抖著低語,從手指到腳底,全在不受控制地戰慄,“我擔心你會出事,我擔心你已經死了,而我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怕死,我怕那天晚上就是我們見到的最後一面,可我卻不能跟你好好地說聲再見……更怕我不能和你死在一塊兒。”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他急迫地追問,“你的那個……那個同類呢?它也死了嗎?”
時夜生愣愣地凝視他。
他捱得好近啊,在這之前,它從未和哪個人類、哪個生物靠得這麼近過。
時夜生完全可以數清人類的睫毛,即便它們正被眼淚粘成一簇簇的形狀;它也能看見人類薄薄皮膚下的毛細血管,能看見他輕顫的嘴唇,嘴唇上沾染的水光,以及雙唇間露出的,蚌肉般柔嫩的一隙舌尖……
他瘦削的肩膀和胸膛,還因為大哭過的抽氣而微微痙攣,體溫也高得不正常。
恐懼的氣味早就散盡了,他聞起來仿若雨水,青草和蘋果花,溫暖如雲,使它的犁鼻器不住抽搐,劇烈發癢。
時夜生的身體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燒的感覺。那很像疼痛,但又比痛苦更加深不可測,幾乎令它感到茫然的恐懼。
“我不知道。”最後,時夜生嘶啞地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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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隻中大水母:*破門而入,獰笑,露出反派的嘴臉*哼哼哼哈哈哈!我來……!
徐久:*停下哭泣,驚喜萬分,立刻非禮它*六號!你是我的六號,你回完,再次哭泣著非禮它*
另一隻中大水母:*呆滯,僵硬,不知所措,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人親吻過它,也沒有人抱過它*
還是另一隻中大水母:*不情願地享受親吻和擁抱,並且開始鬼鬼祟祟地蠕動*嗯……嗯。
時夜生遊蕩在夜色裡,它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全部癒合,不過,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被挫傷的憤怒持續性地刺痛著它。作為一個已經進化得相當完整的同構體,時夜生對人類的感情稱得上覆雜。
一方面,人類美味可口,誘惑力驚人,他們以誇張的程度進化了大腦,卻忘記在肉|體上設置一些可供攀爬的臺階,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種這樣表皮薄嫩,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人類豐富多層的情感,變化多端的心靈,還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都令它發自內心地感到驚歎,而人類的創造力,他們在毀滅之途上的造詣,同樣使時夜生揣摩不已,無法自拔。
但進化是一回事,和人類在一起生活,則是另一回事。
碎塊背叛了它的種族。身為狩獵者,卻甘願被獵物所支配,還甘之如飴地接受了獵物給它起的可笑名字……六號!人類都不會給他們飼養的犬科動物起這種名字,它卻接受了,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嚴格來說,六號就是它,它也是六號,同構體之間的相互屠戮,相互蠶食,不能影響它們本是一體的事實。因而,時夜生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辱。
在人類社會中,通常將“扇耳光”視作傷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極強的行為。現在,它就覺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類隔空扇了一記耳光。
他以為他是誰?一個脆弱的肉袋,面對掠食者,只能瑟瑟發抖,連轉身逃跑的力氣都欠奉……人類總以為自己是萬事萬物的僭主,位於生物鏈頂端的統治者,他們的傲慢必須得到嚴懲,否則不足以澆滅它心頭的怒火。
循著氣味,時夜生潛伏在人類聚居的巢穴旁,觀察著目標的一舉一動。
這個人就像一隻工蟻,甚至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還不如工蟻,成天庸庸碌碌,被高於他的個體指揮得團團轉。他的工作不創造價值,可替代性極強,沒有絲毫值得稱道的地方;他沒有自由,沒有尊嚴,沒有隱私……近乎一無是處。
唯一可讚揚的,就是他謹慎的作風,以及偽裝能力。
別的人類無法分辨,時夜生卻可以從他散發出的氣息裡準確無誤地嗅出苦澀、疲憊、孤獨與疼痛的味道,像燒過的櫸木一樣刺鼻。
人類掩飾著自己的憔悴,這些天來,他經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偷偷地流眼淚。哭過以後,他的眼眶總是紅得醒目,為了掩蓋這不大正常的異狀,他會拿毛巾沾溼冰水,給自己謹慎地敷上半個小時。
其實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紅是黑,他是生病了還是健康著。人類渺小而卑微,他則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類。但他還是選擇小心地遮掩著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綻暴露出來。
時夜生幾乎要表揚他了——僅僅是幾乎。
它原本策劃著一場天衣無縫的重逢,不過,它放棄了。人腦固然精密,人類卻如此愚蠢,過分相信肉眼所見就是真實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於是,時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異化的口腕和觸鬚代替了擬態的雙腿,為了第一時間騙取對方的信任,它還特地變小了一半,捏造出損傷慘重的模樣。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利用偽裝在研究所內的身份與權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類的管理者,讓他將人類留下訓話,或者讓人類多打掃一塊僻靜無人的區域,接下來,就是它登場的好時機了。